隔日一早,天光乍现, “咚咚咚——”门外却意外地响起了轻轻敲门的声音。
这一声轻微的响动,吴锦婳瞬间睁开了眼睛。
她身边的妈妈也立即清醒了过来,从榻边上起身,“姑娘,外面有人——”
她昨晚不敢轻易放下警惕,也不敢在此处乱闯,便只在一楼随便寻了个侧边的内室,在一张美人榻上依着打了个盹罢了。
吴妈妈瞬间弹了起来,抄起了昨日放置在身旁防身用的木棍。
吴锦婳闭了闭眼,敛下那眼眸中的疲倦和那乍然升起的恐惧。
即便她再聪明也无法算无遗策,更何况这也是她十六年的人生中第一次历经这种事情,害怕无用,却无法不害怕。
她捏紧了双拳,靠在吴妈妈的身边,不管来人是谁,大不了鱼死网破罢了!
“表姑娘不必紧张,我是国公府外院管事,奉二爷的命令,来接姑娘回国公府,不知姑娘可起身来?”传进来的是一位妈妈的声音。
片刻后,屋外接着又传进来一句话,却是吴锦婳熟识的声音,“姑娘,奴婢是清音,随王妈妈来接姑娘。”
吴锦婳朝吴妈妈微微颔首,吴妈妈这才放下了手中的棍棒。
接着便打开了房门,看到门外的两三个衣着周正神态端庄的婆子,以及从兖州府一路伺候着吴锦婳的国公府的丫鬟清音。
众人看见了她,赶紧上前敛衽行礼,“吴表姑娘安好!”
吴锦婳颦眉微蹙,微微屈膝回礼,“几位妈妈安好,妈妈们未曾见过,不知可是国公府的哪位妈妈?”
婆子们不敢受礼,“表姑娘有礼了,奴婢是国公府外院的管事妈妈,因顾管事犯了错已遣回国公府受罚,奴婢等受二爷命来接表姑娘回府。”
吴锦婳见首位的这个婆子眉目肃然,语气虽恭敬,但其中暗含的一丝厉色却也可见平时的威严,显然不是什么普通婆子那么简单。
何况她口中的二爷,又是谁?国公府里能被称之为二爷……难道会是英国公陆懋?
她的眼神闪过一丝防备,这个英国公府波谲云诡,还会是一个好的去处吗?左右还是得给自己留条退路才行!
“妈妈容禀,我外祖母林家亦在京城,按理来说,身为晚辈,我进京自然该告知外祖母一声,不知我可否叫个丫鬟给我去林府送一封信告知外祖母我与我母亲的情况?”
婆子恭谨答道:“回表姑娘的话,这是自然,表姑娘随心即是。”
“不过奴婢自国公府过来时,却是见过了林家大太太,林大太太应三夫人邀约,本要一同来寺里拜佛赏花,随便见见姑娘的,只是三夫人突发疾症才不能成行。”
吴锦婳皱了皱眉头,随后露出浅浅的一笑,“不知该如何称呼妈妈名讳?”
婆子敛眉躬身答道:“回表姑娘的话,奴婢鄙姓王。”
“王妈妈,却不知我大舅妈可回林府了?”
“回表姑娘的话,想来林家大太太应该是回林府去了,婆子领命来接表姑娘时,国公府内已不见林府的马车。”
吴锦婳掩下眼底的黯然,扯出一抹笑意来,“好,谢谢王妈妈告知。”
“如此便请表姑娘速回房里收拾好行李,随我等回国公府。”
吴锦婳静默了片刻, “王妈妈,还请妈妈再告知一事,昨晚之事……”
王妈妈再次垂首回答,“回姑娘的话,昨晚之事二爷已安排人处理干净,后续亦无需姑娘再担心!”
吴锦婳缓缓敛下眉眼,“妈妈的意思是该处罚的人已经处罚了,这件事就此过去了?”
王妈妈低垂的眼眸一闪,真是聪敏的姑娘!她勾起唇角,“二爷说,如若姑娘要追究此事,姑娘自可回到国公府后,随时找二爷索拿真凶。“
吴锦婳低头勾唇一笑,便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他们这是以为她不敢吗?
接着婆子们爷没有再废话,一路把吴锦婳等人送回原先安排的院子里,方才离开。
吴妈妈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姑娘,现在该如何是好?”
吴锦婳脸上的笑意渐渐变淡,神情犀利 ,“既来之则安之便是。”
反正她本就计划好了要往英国公府走一趟的,她倒真想知道那位国公府太夫人,与她母亲之死有何干系没有。
毕竟那些个官差不就是用这个理由搪塞她的麽!不敢得罪英国公府,就可以不审理这等人命官司了?
这且放在一边,她只是还有一事,更想知道,她的外祖母和大舅母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可是在已知她如今面临的艰难困境之下,竟是选择不管不顾地一走了之?
她们就一点不在意她的死活,还是连母亲的死她们也都不在意?吴锦婳有些黯然起来!
还有昨天晚上那个被搬到她房里意图毁她清白的男子到底是谁?又是因为什么?她也定然会弄清楚!
吴锦婳眉心蹙起,心里实在有些骇然,这个英国公府水太深了,底下的暗潮汹涌更不是她能招惹的,弄清楚事情之后,还是得想想法子离开才行。
“清音,你坐下来跟我说说话?”吴锦婳让刚才那个丫鬟清音到自己的身边。
“姑娘?”
“清音,昨日幸而有你的提醒,才不致被人得逞,谢谢你,是你救了我!”
清音直勾勾地看着吴锦婳,想起前几日,她被顾管事责打,那个时候便就是眼前这位姑娘救了她,让她免于被杖打。
还给她亲自涂抹药膏,她们这些下人从来只有被打的份,何时有人关心过她们痛不痛?可她却给了她药膏,还亲自帮着她涂抹。
所以即便她当时很害怕,但她还是不想看见这么善良的人却落得不好的下场,“姑娘,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就在吴锦婳和清音闲聊之际,吴妈妈带着余下的婆子们正收拾清点着行李,直到王妈妈派婆子过来询问,众人紧赶慢赶地在巳时出发回英国公府。
马车复行了半日,将将在酉时初刻到了英国公府,马车缓缓地在门前停下。
国公府正门金漆兽面铜环,顶端处悬着一块匾额,匾上”英国公府”四个大字。
府邸家宅极大,整整延绵了一条街有余,墙高有二丈九尺,外面的人只能堪堪看见里面的飞檐翘角、雕梁画栋。
马车候了片刻,旁边的西角门打开,门槛撤下,随即马车进了角门,角门内一群婆子们簇拥着上前,请吴锦婳等人下了马车,然后换成了软帷小轿,众人簇拥着往二门去。
国公府倒不愧是锦绣膏粱的公侯之家,随着轿子的晃动微微荡起了轿帘,让吴锦婳窥见了国公府透露出来的那一星半点的豪奢和排场,也就足矣让她心生警惕。
没错,她需要很清醒地明白,这位国公府太夫人是拥有一个多么强大的背景和势力。
幸好她也算是见过些世面的人,她母亲林氏出身诗书名门,在家时对她的教养总是最严厉。
无论是世家小姐的规矩礼数,还是琴棋书画,甚至连时政见闻和四书五经她都必须要略懂一二,无论寒暑霜雪,她都不能停下功课。
以前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对她那么的严格,可当她母亲去世之时,以及此时此刻,她都非常非常地感激那个时候的母亲。
因为但凡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是一个只会战战兢兢的大家闺秀,那在母亲去世那一刻她便已然被吓死!又或者在来这英国公府的路上,便就已经被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等过了二门,进了后院,到了国公府西院的垂花门前,轿子停下,稳稳落地,尾随而至的吴妈妈和丫鬟上前打起轿帘扶吴锦婳下了轿,婆子们抬起轿子退下。
门内三两个丫鬟迎了出来,引着吴锦婳进垂花门,过了雕镂百花玉石影壁,穿过林木深深的庭院,复入了穿堂,后出了一间内厅又进到了一个庭院。
正前方抬眼便瞧见了匾额上写着“桐荫闲趣”四个字,这便是太夫人正院的五间上房。
并布两旁的还有东西厢房,眼见的都是碧瓦朱甍、雕梁绣户,端是一副富贵堂皇之感。
至正房门口,几个小丫鬟皆站在门廊处,或三两个在轻言碎语,或各自低首肃立。
其中一个丫鬟机灵,打起帘子一小角,通传道:“禀太夫人,吴表姑娘到了。”
吴锦婳就在门廊外候着,过了许久,里面却并没有回应传来。
天色渐渐开始暗了下来,国公府开始掌灯,屋内透出的微微昏黄的灯光,似乎能让人感到温暖,可傍晚的风一吹,身上就又开始冷津津地浑身发瑟起来。
领着吴锦婳前来的几名丫鬟也一声不敢再吭,皆垂首陪立于吴锦婳身后候着。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屋内终于走出来了一位妈妈,吴锦婳见众丫鬟都恭敬地喊着“李妈妈安好”、“给李妈妈请安”这样的话。
她亦屈膝朝她行了个半礼,“李妈妈安好。”
李妈妈“哎呦”了一声,搀起她,“吴表姑娘有礼了,奴婢不敢当得,方才太夫人正在里间用晚膳,不好打扰,现如今姑娘便随我进去吧。”
这下马威可真是威风,先是罚站一般的把自己晾在门口半天,甚至连理由都找的如此随意,吴锦婳露出一抹笑。
“是,是锦婳思虑不周,险些扰了太夫人用膳,谢谢李妈妈好意提点。”
李妈妈笑了,“哎,姑娘能明白就最好了。”
“初次见妈妈就觉着妈妈面善亲切,锦婳平日里喜欢绣一些花样,也无人能指点一二,也不知能否劳烦妈妈给锦婳指点指点?”吴锦婳双手给李妈妈递出一个绣工精致的荷包。
李妈妈欣然接过荷包暗自掂了掂,心里叹道,倒是个知情识趣的丫头。
“姑娘倒也无需过多担忧,这往后啊,表姑娘只管安心住下,只有您的好处,没有坏处的。”
吴锦婳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她颔首致谢,“谢谢妈妈的提点!”
真是个聪明的丫头!李妈妈满意地点了点头,“表姑娘请吧。”
丫鬟打起门帘,李妈妈领着吴锦婳进到了里屋,屋内人声鼎沸,吴锦婳随着李妈妈进入西稍间内。
她略扫了一眼,只见厅内下座两旁坐着五六位衣着穿戴不凡、妆容精致的夫人小姐们正饮着茶,并椅子后面皆立着三两丫鬟。
一屋子人说说笑笑,吴锦婳随着缓步上前去至正堂中央。
西稍间正堂上座一张紫檀木五屏风围子罗汉榻上,一位鬓发乌密珠光宝气的老夫人靠着大红金丝绣团花引枕,歪坐在榻上。
吴锦婳眼眸微抬,上位的这位老夫人想必这位便就是她的姑祖母太夫人吴氏吧!
正当吴锦婳晃神之时,太夫人身后的一名丫鬟,便捧了团蒲过来,放置在吴锦婳下方。
吴锦婳两膝齐跪,左手按右手上,稽首叩拜,请安道:“锦婳见过吴太夫人,请太夫人万安。”
太夫人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起来罢。”
丫鬟忙把吴锦婳扶起。
太夫人这才便起了身走到吴锦婳身旁,牵起她的手上下打量着。
堂内端坐于紫檀木交椅上的几位通身气派的夫人并三位小姐们,见太夫人起了身便随即也忙站起身来。
太夫人看着眼前这个吴锦婳,在举止谈吐间从容淡定,眼神里充满了聪慧,竟是通身世家贵女的气度,她笑了,如此看来,倒是还真有些便宜了陆询。
她欣赏地牵起吴锦婳的手,“她们计算着日子,说你差不多这几日能到,看来确实如此,听说你昨日还在妙因寺借宿了一晚,可遇着什么不好的事没有?”
吴锦婳听了这话,温婉一笑,“回太夫人的话,顾管事和众位妈妈都安排的妥妥当当,并未出什么意外,只是不知为何今日晨起却不见顾管事和赵妈妈在,锦婳也正纳闷呢。”
太夫人敛下笑容,淡淡地说了一句,“他们犯了些错,已然被惩戒,无需再理会他们。”
然后看向她,勾唇一笑,“虽然你父亲只是你祖父在族里承的嗣子,但说到底也是吴家的人,所以你唤我一声姑祖母也可以。”
吴锦婳的笑容顿了一顿,复又扬起,“是,姑祖母。”
是吴家的子嗣就很了不起吗?她父亲当年一十三岁便已考中了举人,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神童。
是吴太爷自己没有儿子,看中了她父亲神童的名声,逼迫族里的族长把父亲承为嗣子。
如今倒也好了,她父亲已然成了杀人凶手,就是不知道这位太夫人和祖父还想不想认她父亲那个嗣子的身份。
又或许,当初没有吴太爷的收养,她父亲与母亲也不至于走到如今这般命运吧?
太夫人笑得意味深长,随即又牵起吴锦婳的手,指着立在她跟前清雅富贵的两位夫人,“这是你大表婶,这一位是你的三表婶。”
吴锦婳双手交叠于左膝,低头躬身给二夫人、三夫人请安拜见:“请大表婶万安,请三表婶万安。”
这位大夫人徐氏便就是大公子陆询的嫡母,大爷陆忠的正妻,吴锦婳意有所为地看向她。
而此刻的大夫人只是一脸淡然,对着吴锦婳微微颔首,她轻轻扶住吴锦婳的手,金丝绣着的缠枝花月华裙随莲步摇曳,举手投足间就如同风拂扬柳般娴静淡雅,“表姑娘有礼了。”
随后耳边却传来“噗嗤”一声笑,吴锦婳望过去,看到的是三夫人郭氏。
她笑津津地朝太夫人说道:“母亲,您娘家的这个表小姐真真是好模样,就像玉做的瓷娃娃一样呢。”
三夫人扶了扶鬓发间斜插的镶嵌七色宝石缠丝步摇,金玉宝石碰撞声音清脆悦耳,她又说道:“成日里人家还说咱们家几个女儿如何如何的好,我倒还得意着,现如今看来,可不是都被比下去了。”
这位三夫人似乎在太夫人跟前很得脸,只见她上前依到太夫人的身旁,“母亲,您说呢?”
她是前国公爷的三爷陆杰的正妻,这位三爷也是太夫人吴氏的幼子,极得太夫人的疼爱,所以为其聘娶的三夫人乃是武定侯府的嫡次女,娘家算是十分显赫的了。
吴锦婳记得清音跟她说过,这位三夫人郭氏在外头的名声非常好,人人都说她最是个贤惠大度的人,给三爷在府里纳的妾和抬的侍妾通房不计其数,她自己更是为这陆三爷生得嫡子嫡女双全,因此在府内外都极有脸面。
只是这三房的姨娘通房无数,这么多年来也都只有两位姨娘生了两个庶女,也是奇怪。
不过更稀奇的倒是那位国公爷陆懋,不知为何,二十六、七的年岁却尚不肯娶过妻纳过妾,让人纳罕!
太夫人笑着,拍了拍三夫人的手,“就属你的嘴最甜,小孩子家家的,哪里禁得住你这样的夸赞。”
三夫人娇笑着,“哪里是嘴甜,这可都是儿媳的肺腑之言!”
太夫人也不甚在意,又牵起吴锦婳的手,“也来见过你的几个姊妹罢。”
话音刚落,丫鬟簇拥着三位小姐上前见礼,每位小姐都是肌肤凝雪,温柔俏皮可爱,通身一副极矜贵女儿家的打扮。
只稍大些的那位姑娘穿着却与其他两位姊妹略有些不同,只见她身着青绿色绣着芙蓉的碧霞罗短袄,逶迤拖地粉红烟纱缎百褶裙, 项上戴着赤金璎珞,娇艳欲滴的好不气派。
吴锦婳心想这位必然就是三房的嫡长女陆婵了吧,她迎上去与她们一一见礼,互相认过后,大家便又归了坐,丫鬟们斟上茶来。
太夫人却拉着吴锦婳坐回罗汉榻上,众人端茶,聊着闲话。
太夫人朝吴锦婳问着:“你的母亲现如何?可有好好安葬?”一副十分无所谓的模样。
吴锦婳低垂着眉眼,她母亲死了已有半年了,不安葬难不成是放在家里麽?
“回姑祖母的话,已然安葬,只是父亲已然辞去公职,还被祖父囚禁在家中!”
“这倒也不必说了,你那父亲实是个不成器的,我懒得听闻他的事!”
吴锦婳没有再接着说话,只一昧地偷偷观察着这位太夫人的神态表情,说谎的人是不会表现出这般自然的厌恶神情的,难不成与她无关?
也罢,再暗自探访些时日吧,而去即便与太夫人无关,那英国公府呢?可有干系?不然为何那人拿了她的钱,还那么言之凿凿就是事关国公府呢!
更何况,这个国公府里还有一人,是定然会帮她的!
然后太夫人又与吴锦婳聊了些家中事务如何如何,兼之众人又附和着说了些其他闲话等等,天色也就不早了,便也就各自回房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