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安九年四月的夜,风还是如往年那样微凉,少女披着松松的外袍伏在窗前,纤细的手指轻抚初开的墨兰花瓣,心里悄悄念着的少年郎。
丫鬟小蓉第四次走进来,催促自家小姐就寝无果,干脆噘嘴赌气灭了灯。窗外天色昏昏暗暗,连星星也没有,似乎又将有雨。
“又过了一年了啊。”少女轻轻喟叹“静春哥哥。”
东梁新帝六年春,皇叔建仁王造反兵败,朝中数位大臣落马,仲秋时节,天子举在位乡官大考,才学出众者可越门第连升三级,史称嘉安大选。
车马迢迢,一行人晃悠了良久才终于又听到熟悉的喧闹 。久闻京州地广,工部为便于勋贵子弟打马而游,连城郊的路也整修的格外宽敞通达,果然名副其实。北上的车队单是进城就用了四个时辰,将将赶在落门之前正式的进了京。
车队里最不起眼的那辆马车中,新上任的刘大人虽因空间有限微微蜷着腿,但仍不忘握书读卷;侧边穿着淡青色衣裙的少女则困倦的伏在自家娘亲的膝头打着瞌睡,在颠簸中偶尔醒一醒。
行上同福坊的青石板路,马车里的少女轻轻掀起灰布门帘的一角,露出一对水灵的桃花眼,紧盯着左边坊楼下的客店“娘亲快看,我就说了我没闻错,京中也是有酿团子的!那边的店就叫云城团子铺——”
“不要胡闹,此处乃是皇城,你一个闺中女子,怎好探头出去喊叫!速速坐好。”
“不吃就不吃呗。”听得爹爹语气严厉,少女悻悻坐回来,朱唇轻启,又朝娘亲吐了吐舌头。
对面的妇人理着衣裙,温柔的开口“夫君,咱们为来京州行船住店的半月有余,就是我也分外思乡的,更莫说雨儿孩子心性。这小馋猫惯会寻味道的,今日我们自家乔迁,不若就买上一份团子,就是在京州天伦之乐也该依旧的。”看娘亲替自己说话,名唤春雨的少女登时得意的抬起头。
刘大人放下手卷无奈道“此事怎么你母女一说,倒像是因我吝啬一道菜了。京中规矩周全,不比云城,雨儿总要在京州寻一份亲事的,以后若是如此随意怎么能成?届时你又要怪我不好好为她相看。”
“夫君所言甚是有理。”听闻关乎姻亲,妇人立刻坐的端正,把书卷递回夫君手上“左右来京之后雨儿便不再去学堂了,我自当是在家好好教养她规矩道理。雨儿,此番你要听爹爹的话,我可不容你再偷懒了!”
闻此,少女又失望的嘟着嘴伏回娘亲膝头,刘夫人不常训诫女儿,见此一时无措。
刘大人隔着书缝看到自家夫人女儿做如此形容,轻笑一声说道“今日确实路远,我与你娘也想尝个新鲜,就请车夫陪你下车去买上几碗吧,不过下次可不许你任性失礼……”话音未落,少女登时就笑着跳下车,拽着老车夫的袖子走向店铺。
“这孩子……”刘夫人紧赶着递出钱袋,但女儿却已经走远了。车上夫妻看着女儿活泼的背影不禁失笑。
马车驶入弄云巷口已是戌时二刻,刘大人谢过了商队的头领借车马相送之情,又付清了车夫的佣金和团子钱,一家人踱步窄巷。站在巷尾小院的门前,虽然家穷官小地偏屋陋,但因着家中男主人这些年浮浮沉沉,此刻搬进来方有京官实感,仍是万分喜悦。
刘大人自少年未中举时便已写得一手好字,举家买下的住宅门庭虽小到挂不得匾、称不得“刘府” ,但他仍兴致勃勃的找来几块巴掌大的木牌,振振有辞的思忖着该题刘宅、刘庄、刘园还是别的什么在门侧。年轻的妇人则兴奋的面庞微红,迅速找到了厨房和水井,也顾不得夜色就扫洒起卧房厨房来。
此地虽临近灯火通明的大夜市同福坊,但小巷里格外宁静,故而即使入夜方至、家中尚未收整却也不好多点灯。好在是秋日夜里月色清亮,两边插不上手的少女便边提行李边借着月光打量自家新居。
门口的桂树似乎年份不长,至少不如此间房屋长久,因几日前刚过大雨繁花已落,但仍有余香,明年秋日花瓣干净时应该可以采来制糕;除了树,院子里似乎没什么正经的花植,但南边儿的杂草除一除,到开春买些种子种上,也能省一笔菜蔬钱;北面只有小厅,厅上瓦片似乎已经不稳,地上积了些雨水,卧房就只有东西两厢对着,木门皆有些掉漆;后院里有一副青石的桌椅,正立在隔壁人家院子的参天老树荫下头,到入夏之后,求娘亲煮上梅子汤,既消暑又清凉。
绕了一圈,春雨又不禁有点担忧:“京州繁华,不过爹爹每年禄米只两百担,月俸五吊钱。乡中十几位族老待养、家里既无产业又有外债,从前夫子也曾说京州乃“煮玉烧桂”之地,人情炊饮刷漆修葺处处要钱,看来还需精打细算……”少女嘟囔着,眼见兴致颇高的双亲“算了算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从前还没有两百担呢。”
一番收拾后,少女累倚在西厢的小床上,听着娘亲轻喊说什么厨房里有口小石墨,明早要买回豆子来磨浆的话渐渐睡去。
朝来暮去,家中小院子陆续修整完毕,门廊侧边题字 “留青小院”,谐音族姓寓意长久;刘大人在新衙门里也做的极好,日日公务繁忙与民分忧;倒是刘家活泼的姑娘入京后便养在深闺了。
世人虽说春雨贵如油,但刘春雨最讨厌的便是春日有雨,只因娘亲将她生在了春雨的日子便给她起了这么个名字,令她不满了许久。其他姑娘们闺名都是花红柳绿雁鸣莺啼的,偏她和云城的恶霸刘春生叫起来异曲同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兄妹呢!故而一到3月里阴雨连绵,除了京兆衙门赵捕头家的夫人和女儿来陪春雨庆了个生辰,她就索性连房也不怎么出了。
4月下旬,天气初晴。刘家春雨久违的走进小院子,侍弄为娘亲种下的五铢葵菜苗。半年前爹爹升官京兆少尹,故而全家远来京州,背井离乡、水土不服,本就柔弱的娘亲一到京州便病倒了,这一病就病到了春天。如果葵菜长好了,就可以做给娘亲吃,家乡的味道说不定能让娘亲大好。思及此处,春雨料理的更为用心。
“啪——”一只蹴鞠轻松越过刘家的矮墙,来不及反应,就正砸在靠边的幼苗上。春雨秀眉轻蹙,心有不悦“是哪家孩童,顽皮至此,竟把这球踢进别人家院子里。”
话音刚落,便顺着墙面跳过来一个少年,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愣。
“我……不知道这院子已有人住。”少年面上有些窘态,先开口道 “冒昧来访,请小姐见谅。”说话的人生的格外貌美端正,一双明眸善意的看着院子里的姑娘,言语稍急但并未失礼,嘴角含笑,身姿清秀挺拔。少年俊美,看的春雨一时忘了刚刚腾起的怒气。此时听来人说见谅,方才醒神,立刻放下手中锄头,面色微红的垂头福礼。
对面少年亦立刻回礼 。
春雨想了想,捡起蹴鞠递出去“请问公子……是来寻它的吧?”,蹴鞠入手才发现,不知这球用了什么材料,做的极精美,想必是有钱人家的玩具。
“是。”少年蹙眉,未接反问:“你在种花吗?我的球是不是弄坏了你的花?家母也极爱花草,但你这一株我未曾见过,是什么花呢?”说着蹲下身来拨走蹴鞠,纤长的手指毫不忌讳微湿的泥土,轻轻把倒下的植株扶起来。见身边人不答,又扬起脸笑 “吓到了吗?”
少年端正的相貌,笑起来偏偏有一颗莹白的虎牙,被这样温暖的一双眼注视,春雨又愣住、而后有点小慌张道“没有,我没吓到……这个……这不是花,是我家乡带来的葵菜,种给娘亲吃的。”
“看看你,还说没吓到。”少年笑的愈发灿烂,起身接过蹴鞠 “我家就住在这院子的隔壁,从前这里无人居住,我与兄弟偶尔踢球入院,只得翻墙来取,上月里我们刚从书院休沐回家,还不知此处已有主人了,这次冒昧小姐了,下次我定当正门拜访。”
“我真的没怕,我家是上年快入冬才搬来京州的,又很久没出过门,初见公子觉得容貌丰神俊朗,是从前未曾得见的,所以看的有些呆愣罢了。才不是害怕!”少女有些不满。
“你的赞誉都这么直接啊?”少年不免有些好笑 “会种菜还能除草,性子也直率……其他家小姐们似是不会学此等技能,看来你确是刚来京中没错。”
“你本身就好看啊,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我又没说谎,为什么不能直言?我是在永州云城长大的,半年前才爹爹升官了我才和爹娘进京来的。”
“云城啊,难怪你声音清透,言语间都是韵律……我舅父行商时曾路过永州,与我言说永州六城皆人杰地灵,民众最善乐理,到万花节时城城奏乐,余音可绕我大梁南腹半月有余,你既是官家的小姐,可曾参加过万花节?”
“万花节呀,我小时候的确去奏过琴……”少女蹙着眉毛回忆道“可是我家比较穷啊,万花节正是农忙的时候,我要帮娘亲种地煮饭,也没有新衣服可穿,所以好几年都没去过了。”说着展出一个灿烂且期待的笑脸“不过万花节晚上,爹爹娘亲会带我去逛集市,集市上有许多卖团子的小贩,只消两文钱就能吃一碗,比街口那家店五文钱一碗的还香呢!可惜我还不会做,所以今年就先花钱吃街口那家好了,等我明年学会了做团子,就又能省下一笔了,要是做的好,我也偷偷去巷口支个小摊……”
“噗——”少年再忍不住,笑的弯下腰来“你这样子,好歹是官家的小姐,怎么看也不像贪嘴又算计银钱的人……”
“贪嘴怎么了,民以食为天!算银钱又怎么了?我家穷的明明白白的……你看看我家的砖,再看看我家的瓦,不漏雨都不错了。哦对了,你再看看你的蹴鞠,料子用的比我衣服都好!柴米油盐都要钱,不精打细算我们就要喝西北风了。”
“令尊既是官调京城,为官者无论如何也不至困顿如斯吧?不过小女子却能坦然说穷困,也着实奇妙有趣。”
“先人有言‘斯是陋室,为吾德馨’,我家从太太太爷爷便一直很穷,没房子还欠债,现在为了买京城的院子就更穷。爹爹为官后坚守清廉,娘亲节俭掌家贤良,我亦遵纪守礼,穷人不穷志。既已读有圣贤书,为何做官便不能穷?穷且益坚为何不能坦然处之?”
一墙之隔的院子那边,许是友人已经不耐,远远响起催促的呼声。小院里头的白衣少年静默了良久,微笑抬头。
“好一句先人言。”话音落恰逢微风起,衣带轻舞。少年俊朗明亮,仿若乘风而来、落地行礼“在下苏诚,表字静春,再问小姐安好。”
想要坚持每天更新,所以希望读到这个故事的朋友和我一起慢热的陪春雨走下去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上京任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