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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将降的时候,和校内老师打过招呼,英华国际篮球队7人、斯顿美高篮球队8人,外加两边拉拉队各12人,从学校最少人的后门离开了。
一行人先在路边拦的士,将大部分人送走,目的地是沈赴名下一家酒吧,叫“MA”。
据说那酒吧是他母亲最爱去的夜场之一,他父母和好后被他父亲买下,更名为“Mon Amour”,法语里“我的爱”的意思,可谓相当浪漫了,于是简称“MA”,由沈赴来照理,沈赴应该也就是MA的常客。
最后公路边只剩下五人。
林盏颜看沈赴一眼,坐上汤启辰的车;连笙上沈赴的车后座,骆延则顺手去拉副驾驶的门。
这时汤启辰的车启动,特意发出一阵很强势的轰鸣,林盏颜稍稍侧头,通过后视镜盯着后面的情景,发现骆延硬被沈赴给赶到后座去,没忍住发出几声笑。
“这么开心?”汤启辰问她。
林盏颜点头,想也不想地回:“你今天打得真好。”
但听了这话,汤启辰只感到心虚。
“那什么,”他咽了口唾沫,趁红灯时转头看她一眼,尤其是她怀里的包,转移话题问,“你们拉拉队的队服还没还回去啊?”
“嗯?没有啊。”林盏颜答。
他点头,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一会儿去夜店别害怕,少喝点酒,实在不习惯就和我待一起,晚上我送你回家。”
林盏颜愣了愣,从没想过汤启辰会说出如此有教养的话,于是看他一眼,点了点头,乖乖软软地应声“好”。
目的地到达,南城已被夜色给吞没了,但一座大都市的夜生活才刚拉开帷幕。
先到的人已经进去,汤启辰和沈赴两辆车一前一后,吸引不少街拍者拥簇而来,但很快被MA安保人员给驱远。
两辆车交给服务人员去停放,五人进MA,其中人还不算多,装潢真的相当有品味。迎面就是一面养着几条小鲨鱼的水族箱,其后世界更显神秘与光怪陆离,怪不得沈赴母亲那样的大网红会青睐。
几人不在外场玩,随服务员穿行,停在一条走廊尽头的包厢前,先到的人已在里面了。
进去前,沈赴回头跟骆延说:“你们学校的人给安排在隔壁,你想在哪边玩都可以。”
骆延手插兜里,就笑,指了指旁边:“那我先去那边看一下。”
“行。”
于是四人进屋,林盏颜当即就有些后悔——后悔答应和汤启辰挨一起。
适应了更暗的光线,只见屋内众人都很自觉地男女分开坐,自己却被汤启辰拉着手、坐到男生堆的边角处,被和女生群体分隔开,很别扭。
直到沈赴挨着她另一边坐下,她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
看他硬朗的侧脸,看他特别流畅的手臂曲线,随后是周身似有若无的、他身上的味道,和他那件还挂在她衣柜深处的T恤没差别。
她轻吸口气,若无其事地收目光,沈赴依旧从始至终不看她,只在点酒水时往她这儿扫一眼,问:“你喝什么?”
为和那边人说话,他身体一直微微前倾,林盏颜则是仰靠在沙发上的姿势。
他忽然回眸看这么一眼,她梗了梗,竟都没回上话。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沈赴好像勾了勾唇角,像在嘲笑她这份怂。
汤启辰倒没注意,正摆弄桌面的骰子,摆手说:“我老婆啊?她喝果汁就可以。”
“但这里果汁都带酒精,还度数不低。”沈赴目光就落他那儿去,缓缓说,“你不会不知道?”
“……”
“那也算酒精?”
“我喝一点没关系。”林盏颜适时打破两人间复燃的僵局,看一眼对面女生,像是很乖巧地说,“她们也都喝了,我喝一些也没关系。”
“她们喝的是柠檬水。”沈赴又往下沉了沉身子,压低了声音跟她说。
不过一米距离,汤启辰依旧没往这边看,也就没在意。
林盏颜与沈赴对视,他身子遮去了那边所有人视线,堂而皇之用那种对她有点意思又疏冷的目光看着她。
只觉得一层电流滑过全身皮肤,比这室外多带感的电音都有效,林盏颜指甲不自觉抠紧了沙发,感觉再多看沈赴一秒就要缴械投降了。
“我可以喝。”
依旧倔强地说。
沈赴无声地轻笑,回身点他和汤启辰的酒,补充:“再加一杯柠檬水。”
服务员记好后鞠一躬。
林盏颜顿时有些无趣地转过脸,手指缠着发尾玩,看汤启辰动着口型嘟囔一句:他妈的装什么装。
……
接下来几小时她待得特无聊。
女生堆里,连笙一开始带大家打牌,后来骆延来了,一群人就起哄,跟服务员要了副真心话大冒险的牌,开始玩,但基本都冲着骆延和连笙去。
两人倒应对得从容,一个嘻嘻哈哈,一个平淡如水。
这边,沈赴一直在看手机,偶尔和那边人说几句话,好像有什么事在忙;汤启辰位置在最边角,也就没和那些人有什么交集,把那些女生玩完的扑克要过来,带林盏颜一起搭高塔,但老失败。
失败次数多了,他情绪反而高涨,手甚至摸到林盏颜大腿上。
林盏颜僵了僵,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跟着他一起笑。
又如坐针毡十分钟,好像有人给沈赴打电话,沈赴就出去了。
这是个单独找他说事的好机会,林盏颜亲眼看他出包厢,手指在沙发上来来回回划,又不得不陪汤启辰这位大少爷笑。
还没找准机会、酝酿好情绪说什么,对面金小艺先起身了。
林盏颜默了默。
五分钟后,“哗”地一声,汤启辰摞起的高塔第六次坍塌,他骂一声“操”,说:“太他妈没意思了。”
林盏颜吓一跳,又平静下来。
算一算时间,金小艺如果去洗手间也该回来了,于是她以安抚的语气跟汤启辰说:“别生气了,一会儿玩些别的吧,我去趟洗手间。”
“嗯。”汤启辰漫不经心应。
林盏颜于是往外走,在出门前与连笙对视一眼。她大概知道她去做什么,只是笑。
但刚出门,她就差点在铺天盖地的电音里和金小艺撞满怀。
金小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林盏颜忙把着她双肩扶稳她,并让她看自己,问:“你怎么了?”
金小艺缓了缓,反手把她拽一边,摆摆手,示意她弯下腰来听。
林盏颜于是上前一步,将耳朵凑到她面前,听她磕磕巴巴地说:“林,林盏颜,你还记得初中时那些社会青年么?你好像跟他们关系还不错。”
林盏颜顿了一下:“你别乱说。”
“怎么了?你当时不就那样。”
林盏颜咬了咬唇,一边回想一边听金小艺说:“我,我刚才好像在那边看见他们了,他们都在这家酒吧里工作。”
“我初中就觉得他们不会有出息,果然都在这样的地方混。”金小艺说着蹙了蹙眉,嫌弃又有点害怕的样子,绕过她,“我先回包厢了。”
林盏颜踟蹰一阵,最后还是往洗手间去了。
她也怕遇见那些人,甚至比金小艺更怕。
因为金小艺和那些人充其量是校友的关系,那些人说不定都已经不记得金小艺是谁了,可她和他们是认识的。
甚至做了点对不起他们的事。
外面夜场人影纷杂,气氛靡乱,她越过重重人群,往洗手间走。尚不知道沈赴在哪里,但喝了大半杯柠檬水,她现在是真的想去趟洗手间。
……
回来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赌输了,不该这么不谨慎。
从洗手间到包房,最近的路就这么一条。她忽然被BAR处的几个人叫住:“林郁?”
那是她初中时的名字。
林盏颜一顿,看过去,果然是初中那群人,还那么匪气,就算穿着酒吧里的工作服也人模狗样。
但初中时不是这样的。
……
初中时还是不太懂事的年纪,学生无论多么有个性都不会太夸张,这么一群社会青年就是学校里最无法无天的存在,以叛逆为荣,觉得暴力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用这种最低级的方式凸显自己高人一等。
和他们有牵扯,是因为其中有一个男生喜欢她,通过其他人要到了她联系方式,每天都找她聊天。
那时候,她真算是比较文静的女生,不是装的,在几乎人人素颜的学校里颜值顶尖,就收到过不少男生的表白,但都被她很有礼貌地拒绝了。
直到遇到这个小混混,不得不说,和社会有些牵扯的人真的很会泡女孩。她虽然没动心,但觉得和他聊天真蛮有意思的。
时间长了些,没少听他说他朋友的事,于是再和这群混混在学校里遇到,双方会简单打一下招呼。
再后来,她甚至跟他们在水房里抽过烟,还有其他几名聊起天来特爽快的女生。她觉得这些事蛮新奇,这些人也蛮有趣,没觉得自己真地同流合污了。
然后就是被他们叫去看打人的那一天。
事情的由来,大概就是他们要为邻校某兄弟出头,揍一个惹了他们兄弟的倒霉鬼。
具体原因林盏颜没弄懂,估计他们自己也不懂。总之他们就是想打人,往死里打,抒发那股中二少年无处可排解的火气,觉得自己想收拾谁就收拾谁,全天下最牛逼。
如果知道那场面有多血腥,林盏颜绝对不会去。
但她没经历过,也没想象过,所以去了才觉得很不适,看见他们十几人将一名男生怼在墙边打,轮着打,逼那男生下跪给他们道歉,还录着视频。
而她在最外围,看不清被打的男生什么样。但那男生是真的倔,始终一声不吭,直到她看见一个打人者甩着手出来,骂骂咧咧地抱怨道:“操,沾老子一手。”
沾了一手血。
她干呕。
旁边的人问她怎么样,她强作镇定地答:“我晕血,也可能低血糖……我要去商店买点东西。”
那人于是很同情地说:“那我陪你去。”
她没回应,一路深呼吸,在男生的陪伴下往商店走。
打人的地方在学校后山的围墙外,少有人烟,几百米远的地方有一家孤零零的小商店,一般只有放学经过这里的学生会光顾,或者这些不良少年偷偷去买些烟、游戏点卡什么的。
她进去后,男生在前台看打火机,她在货架间绕绕转转,最后绕到最里面,还是下定决心,伪装成附近居民楼居民发短信报了警。
而后关机。
出来后,男生主动为她挑的糖付了账,然后带她回打人那地方。
这时候那些人已经打累了,或者只是单纯打得无聊了,于是聚在一旁抽烟,说笑着。
一些外校人这才注意到林盏颜,她是这群人里唯一的女生,他们于是开始逗着她聊天,她跟着笑。
一边笑,一边侧目,看一旁像垃圾一样靠在墙边的少年。脑袋歪向另一侧,下半张脸果然全是血,还有几滴落在雪白的校服上……很刺眼。
恶心感,罪恶感……铺天盖地而来。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不会再好了。
……
“当初……是你报的警吧,林郁?”
MA里,吧台边,为首的男人叼着根烟,笑呵呵地跟她讲话:“这么多年,还是没变啊?还这么好看,这么纯,怎么来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呢?”
林盏颜看着他,几欲窒息的感觉。
“欸,你退学后去了哪儿?我们还找过你咧。”他说。
“……”
“说话啊?”
看几人要过来,她立即反问:“找我干什么?”
几人果然停住脚步,饶有趣味地相互对视一眼,再齐刷刷看向她。
眼里含笑,但是是很污浊的笑,回问:“你说找你干什么?”
他们进一步,林盏颜就退一步。
……
校园暴力的结果就是,她报警叫来了警察,惊动了校方。
那时候恰好是初中最后一年,他们初中最计较升学率,早就为这么一群老鼠屎而头疼了。如此一遭,正中下怀,学校给所有人下了退学令,除了林盏颜。
但她父母主动给她退学了。
可笑的是,她认认真真学习了那么多年,几乎每次都考班级前几,他们看不到,而因为这么一场没解开的误会,他们就断定她无可救药了,彻底坏掉了,看她的眼神就像她看那些打人者一样恶心,将她送到郊外一所军事化管理的女校,所有黑暗就接踵而至了。
……
“喂喂,别这么心虚啊,郁郁。”
此时那些男生似笑非笑地看她,就像看一只生怕被欺负的小猫,却更让人想蹂.躏。
几人左顾右盼一下,也没看见她友人,就说:“聊聊天呗?”
周围人很多,但大多沉浸在很嗨的氛围里,根本不管这种闲事。何况对面一群男人穿着MA的制服,并未真对她做什么。
林盏颜最后一次摇头,闪身,准备往包间跑,但手腕被拉住。
那人手劲很大,弄得她生疼。
“我是……”
顾不得那么多,她刚准备搬出“沈赴”的名字救场,沈赴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他站到两人间,一边搂着她,一边握上那人的后颈,凑近了问他:“你干什么呢?”
不知道沈赴手使没使力,或者使了多大力,反正那人突然就怂了,皱眉问:“你是她男朋友?”
沈赴嘴角向下撇,摇了摇头,又反问:“你是不是不知道我是谁?”
男生才有点火气,竟也没顾自己的服务生身份,咬牙切齿地说:“老子管你他妈是谁?”
“哦。”
沈赴就点头,拍着那人肩膀,跟他说:“那我一会儿告诉你。”
又在那人要说什么时拿话堵住他嘴:“一会儿告诉你,我每月开两万工资养你们这群废物干什么,好吗?”
……
走到通往包厢的走廊时,沈赴才松开林盏颜。
她惊魂未定,根本没心思回味这个满是雪松清冷味道的怀抱。
坐回原先位置,她心跳得厉害。
平静了一会儿,沈赴一直没什么反应,她看他一眼,不知道被他听到了多少,他好不好奇自己和那些小混混有什么瓜葛。
另一边,汤启辰倒没注意到她不对劲,正隔着她与沈赴和篮球队副队长吵得起劲。
手心里手机震动。
林盏颜低头,看金小艺给自己发的消息:【你碰没碰上那些人?】
她定了定心神,回:【没有。】
又问:【汤启辰在和张述吵什么?】她压根不敢插话。
金小艺答:【哦,刚才有个服务员长得漂亮,你老公就想叫几个公主来。沈赴不在,张述就不同意,话有点冲,意思是别把氛围搞那么垃圾,于是你老公就和他吵起来了。】
林盏颜真是无语了。
“我跟你说,你不用在这装清高,张述,你不叫她们就没生意!她们女的就靠这个吃饭,你以为你这是在帮她们啊?她们还感激你?”汤启辰还在她身边疯狂输出着,拍桌子,“靠,跟你们这群人出来玩真是没意思!”
他最后一声是发自内心的,声音无比大。
林盏颜看他一眼,对面一排女生也停下玩游戏的动作,看他。
其中有一个忍不住说:“喂,汤启辰,你别这么说话啊!我们还在这里,你这样真有点侮辱人了。”
“什么侮辱人?”汤启辰反问。
张述重复他话:“女的就靠这个吃饭。”
“我靠……”汤启辰一副不可理喻的样子,回怼,“我说的是那帮女的,又不是所有女的,也不是你们,你们对号入座干什么?这叫什么?断章取义!”
“那我们也还在这里啊,不要叫那些人来,行么?你叫一堆不三不四的女人来这里,那我们怎么办啊?”女生继续说。
汤启辰最后无奈了,笑:“那要不要给你们叫几个男模?”
“……”
“你有病吧!”
“……”
话落,包厢内气氛凝固了一阵。之后那边继续玩,但声音减弱许多。
沈赴忽然问汤启辰:“你无聊?”
“那可不。”汤启辰眯了眯眼,直接仰靠在沙发上,跷二郎腿。
“欸,但我声明,我想点公主是给他们点的啊,我有老婆。”汤启辰又补充,并握着林盏颜胸前一缕头发搓着,“是不是,颜颜?”
林盏颜就笑。
“那我给你找点好玩的?”沈赴说着,顿一秒。看汤启辰无异议,眼神示意林盏颜去按传唤铃。
林盏颜看了会儿沈赴,越过汤启辰,照做,那缕头发于是随动作从汤启辰手中滑走。
“什么好玩的啊,沈大公子?”汤启辰那只手干脆支脑袋,歪着头看他。
沈赴一时没搭理。
没多久,服务员进来了,彬彬有礼问沈赴什么事。沈赴就说:“把负责BAR的那几个人叫进来,再给我一沓钱,要现钞。”
“是。”
虽然不清楚他什么意图,但显然知道他什么身份,服务员很恭顺地照办了。
没多久,钱和人都被带到。
沈赴开口说话的时候,那几个人于是也看到林盏颜,但一时又不能说什么。
刚有所平复的情绪再次翻涌而起,林盏颜在黑暗中与他们对视,感觉整个人都虚的,指尖甚至在轻微地颤抖,没多久就收回目光,再与对面的金小艺对上眼,感觉她和自己一样很惶惑。
除了放着的歌,屋内几乎没什么声音,但好像能听见所有人隐隐约约的喘息声,大家都在看沈赴想玩什么。
沈赴倒很随性,掂了掂那沓很厚实的钞票,问他们:“现在知道我是谁没有?”
几人没答话,看着他,但好像挺不服的样子。
沈赴也没甚所谓地笑:“应该是知道了,那玩个游戏。你们都是吃过几年苦的人,知道这份工作多来之不易,我给你们点奖励。”
他顿了顿,垂下目光示意:“我往这桌子上扔钱,你们只能用额头捡,捡到了就是你们的,捡得最少的下个月没工资。我数完三个数就开始,不想玩的或者玩得不卖力的,收拾铺盖从我的酒吧滚。”
“三。”
“二。”
“一。”
……
林盏颜不知道其他人是否和自己一样的感觉。
除了汤启辰在笑,骆延和连笙平静地旁观,其他人都只觉得震惊、不可思议。
而她浑身乏力,看起来依旧仰靠在位置上,实际整个人像被抽空了。
不是感到不适,她非常认为这些人罪有应得,可又被另一种更为怪异的感觉所折磨。
沈赴冷漠的侧脸,熟练将钱一张张划出去的修长手指,翻飞的红色钞票,几人跪在桌子前疯狂向他“磕头”的动作。
三年前的学校后山,几人围成一团,一面笑着,一面录像,将一个一声不吭的男生打得奄奄一息,满脸是血。
两幕很诡异地重合在一起,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忍不住捂住嘴,差点就要呕出来,汤启辰才止住笑扶着她,问:“颜颜,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