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晏他们终于在傍晚时分见到了剩下的十一个郡守。
此时一道残阳洒落在园子中的小河中,半道河都被熏染成橘红色,明亮的落日余晖透过小窗映照在他们身上,像是披上了成碎金制成的衣裳。
花窗投射出各色花纹的影子,像是在墙上作出的水墨画。
一片宁静安详的景色。
几只燕子在屋檐下筑了巢,叽叽喳喳地吵作一团,不时上下翩飞,几片羽毛飘飘然落下,幼燕在新筑的鸟巢中嗷嗷待哺,很快被嘈杂的脚步声覆盖。
“下官可算回来了,各位大人久等了!”甫一见到陆晏他们那几个郡守就扯着嗓子问好,态度可谓是恭谦到了极点个,就差给他们跪下了。
“各位大人不必如此。”张熙立马扶住一个眼看着就要给他们跪下磕头的身材臃肿的郡守,手中的茶盏都差点摔在地上。
“大人们啊,我们可是不容易呐,”说着那个胖郡守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像他们哭诉,模样如丧考妣:“本来也没什么事,只是今年雨水比往年多了些,几个地方发了点水患,那些百姓们就怕的要死,甚至不惜去进京告御状!”
一个二百多斤的胖子哭的泣不成声其实是有些可笑的,特别是他哭的太猛了鼻涕眼泪都快糊了一脸。
“刑谦,你快起来,也不怕唐突了使臣大人!”戴旭说着就要拉他起来,可是他低估了刑胖子的体重,人没拉起来自己反而用力过猛自己差点要摔倒。
“哎呦——” “快扶戴大人!” “小心哪——!”其他郡守见他们两人快要摔倒忙上前搀扶,一时间乱做一团。
他们几个人像是在演杂耍。陆晏默默看着他们,一言不发,似乎要将自己和周围的景色融为一体。,吴禾则在一边悠闲的喝着茶,顺带着还搀扶了一把快跌倒的戴旭。
“好了,好了,各位郡守们,大家坐下来好好说。”张熙看着还没问出些什么他们自己就快吵作一团,简直是比檐上的那几只燕子都吵,脑袋都快大了。
众人听到他怎么说才各自站好了,又喊来下人搬了十几张椅子,终于是坐下来好好说了。
待到众人都落了座,张熙才缓缓开口:“此行,陛下也不是为了追究什么错啊对啊,只是让我们来替陛下安抚百姓,以示天威,各位郡守不必忧心。”说完他不紧不慢的泯了口茶。这府里的茶是新炒的罗浮春,闻起来就茶香怡人,喝起来更是脱俗。他在京城还没喝到,没想到倒在沂城先喝到了。
他说话不急不缓的,甚至还有闲心喝茶,看起来还真是那么一回事。众人听到这话,顿时将嘴边诉苦的词吞下。
“那什么时候带我们去看看那些流民哪?”张熙放下茶盏语气温顺笑眯眯道。
刚刚还吵成一团的郡守们都止住了声,空气一瞬间凝固,只剩下鸟鸣在此时显得尤为突兀。
良久,杜勇开口:“哎,现在时间不早了,各位大人们还是先歇歇吧,摸黑也不太好走路,明日我带大人们去看看。”
“那就有劳杜郡守了。”张熙也没在要求今日就要去看,从容地应下了。
杜勇倒是没想到对方能这么容易答应,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打着哈哈道:“那就不打扰大人们休息了。”
其他郡守见状也纷纷告别。脚底跟抹了油似得,一会就没影了。
*
窗前一只海棠花枝延伸出来,轻轻拍打在窗户上,投射出片片虚影,簌簌间似有暗香浮动。夜色如水,明月高悬,静谧地注视着地上的芸芸众生。
张熙准备去睡了,一路的舟车劳顿加上年纪见长使他有些腰酸背痛,他放下写给妻儿报平安的信,抬头望着天空的一轮明月,似乎在想此时夫人孩子是否已经入睡。
“扣扣——”一阵敲门声让他思绪回笼。
“张大人,还未就寝吗?”门外响起声响,听着像是杜勇的声音。
“不知杜大人深夜到访是为何事?”张熙开门站在门口,看着门口的杜勇说道。他们两个站在台阶上,张熙这个姿势其实是有些居高临下的,看上去颇有威慑力。
这一打开,他看见来的不仅有杜勇还有白天那个胖胖的刑谦,两个人站在门口正准备再次敲门。
他们二人见张熙开了门,忙止住手中的动作陪着笑拱手行礼:“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来问问大人在这住着可习惯?”
“此处风景宜人,自然是习惯。”张熙依旧是站在门口,没有放他们进去的意思,甚至还不动声色的拦在门口。
屋檐下挂着两个灯笼,昏暗的光辉映在他们脸上,又正好对上张熙居高临下的俯视,让他们感觉无处遁形。杜勇二人干站了一会见张熙没有让他们进去的意思,于是杜勇轻咳了声缓缓说道:“大人可否进去坐下来详谈,有不尽之处也好让我们改正。”
“对对,外面还是有点冷的……”刑谦忙开口轻声附和他。
“两位大人早说啊,原来是这个意思。”说罢,张熙好似突然领会到他们的想法,忙开门请他们进来,好像真的只是一开始没有体会到他们的意识。
也是巧了,房间内正好有三张梨花扶木椅,他们三人各自找了一张坐下。
“张大人听说祖籍是青州的?”
“嗐,不过是青州一个小县,考中后带着父母到身边颐养天年,怎么多年来忙于政务倒是没抽出空回来看看。”
“哎,其实啊,正的没多大点事,都是那些愚民听风是风,听雨是雨,有点风吹草动就感觉天塌了。”杜勇突然凑近了说道:“正是劳烦各位大人跑一趟了。”
“食君俸禄忠君之事,怎么能说是劳烦呢?”张熙打着哈哈,随口糊弄了几句。
“那就不打扰张大人休息了。”杜勇说完就想向张熙告别。
张熙目送他们两个慢慢退了出去,还贴心的关上了门,心里也是万分疑惑。
他想着这两人今天来应该是要策反贿赂自己的,结果就这么轻易走了?张熙摇了摇头觉得还是不要掉以轻心,指不定在哪里挖坑等着自己。
就在他们进来时,他还想着在图穷匕见时是假装听不懂还是虚与委蛇假装被说动呢?
他叹了口气,准备先洗洗休息,养好精神明天在应付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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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云涌,月色被云彩笼罩,簌簌声起,几片落叶飘落正好落在方珏脚边。
夜晚似乎才是沂城真实的面貌,除却一切虚假的繁荣之后留下的只有分外的萧条。这个时间点要是在京城早已支起各种各样的夜市铺子,仕女才子来往不断。
方珏还想着再晚些来好掩人耳目,现在看来正是多虑了。
被烧毁的牧守府只有些残垣断壁,漆黑的焦炭堆积在地上,一阵微风吹过几点灰星子随风飘散,周遭安静的可怕,无一点鸟兽蝉鸣,寂静得就连他们两个的呼吸声都是如此的明显,怕是有人看见一片废墟边站着两个人影会大吓一跳。
他们像是误入了一座鬼府。
“多穿些,这里怪冷的,说不定真有什么阴魂不散的厉鬼。”身后一双大手拿着件外衣披到方珏肩膀上。
以往这时候方珏只会拿开外套丢随手给他,程槺都准备好接住将要被扔下来的外套了可是这次出乎意料的没有,过了几息那件外套还是好好的披在方珏肩上。
方珏没有拿开,他只是紧紧地盯着地上的那些残垣断壁,冷笑了声,“要是这世上正要鬼魂的话,有些人早就死了千百回了。”
“早晚的事。”程槺默默地说道,霎时间,一阵劲风吹过,两人衣袂都被微微吹起。
“都没有人守着,看来他们是确信做的很干净。”方珏面上没有任何的表情,程槺有一瞬间时间静止的错觉,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就当他以为方珏失望今天什么都没查到时,只见方珏一哂:
“雁过还留下片羽毛呢,我就不信这世上真有不透风的墙!”
“呼——”云开见月,清透的月光散落。
方珏的笑容分外的薄凉,只是在这月色下像是披上了曾清辉,白瓷般的脖颈好似与那月光同色,白的让他晃不开眼。
像是个月中仙。程槺想到。
他喉结微微滚动,干涩地咽了口唾沫,心里像是有只猛兽即将出笼。想去扑上去亲他一口,在那细长白皙的脖颈上留下些属于自己的痕迹,就算是死了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但理智还是拉住了他,不能这样!不然自己今晚就只能睡地板了……
“傻愣着干嘛?还不回去,难道你今晚就想睡在这想着郭兴一家老小能给你托梦?”方珏看着程槺像是被魇住般一动不动还死盯这自己的脖子看。
像是头猛兽在盯着自己寻觅已久的猎物,仿佛下一秒就能冲上来咬住自己的脖子……盯得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还不回去!”他狠狠地瞪了程槺一眼,再说了一遍。
“哎……好……”程槺回过神来赶紧跑到方珏身边。
夜色中两个人并肩走着,月光下他们的影子和黑夜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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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谦和杜勇二人回到房内,昏黄的烛火照在墙壁上,将二人的影子拉长。
“嗐,表哥你今天去找那个什么张熙干嘛?”刑谦随手拉来一边的竹椅,一屁股就坐了上去。那可怜的竹椅被压得嘎吱作响,仿佛下一秒就得四分五散。
“没套出来什么白跑一趟!”说着他还摸了摸自己的大肚腩,“为了这个今天晚饭都没心情吃,现在都饿了,过会儿去厨房看看。”
杜勇眼皮跳了跳,生怕这胖子把椅子坐坏了,摔着再讹上自己。
要不是姑母摆脱他照顾他随便再教他些为官之道他才懒得带他在身边。今天晚上他也没准备带他去见张熙,不过是刑谦眼巴巴跟着。
“你懂什么!明天才是重头戏!”杜勇冷笑了声,他的脸在半边阴影里,显得格外阴森,“我告诉你凡事不要太着急,要是张熙这么好拿捏也不会被派到这儿了!”
那个姓陆的那么年轻就担任主使官,而且傍晚时候也是一言不发,怕是官家子第,一窍不通被派来刷政绩的,真正的领事人他没猜错应该是张熙。
刑谦一抬头冷不丁对上他的脸,顿时被吓了一跳,差点摔下椅子,他两只手撑在地上勉强没让自己摔倒地上,他再次坐好,吐了口气说道:“这……时间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休息了。”
窗外,几只鸟雀掠过,惊落了几片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