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晏他们终于到达了沂城的近郊。这一路上他们并没有大张旗鼓地走官道,只是装扮成商队一路前行。
路上没遇到什么阻拦,要么就是对方不知道还以为他们在龙虎山,要么他们一路上的行踪早就暴露了,是故意让他们走得怎么顺。
他们一时摸不透对方在想什么。不过他们倒是一路上早就听闻牧守府失火,无一生还。这事太巧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还又正好无一生还……
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还没有消退,天边月亮倒是先升了起来。他们一行人点着篝火围坐在一起。
“明天就要进城了,大家小心为妙吧。”张熙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他下意识地看了陆晏一眼。不知为何,他只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有种压迫力,这是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
这一路走来很多时候他们甚至都是下意识地听从陆晏的安排。这其实是很怪异的,明明陆晏只是个在京中赋闲的官家子弟啊……
就比如发现萧翎偷偷上船时,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询问他们的意见,而是自己做决断。这其实是很少见的,这个年纪的人往往把握不住事情,本能地询问长辈的意见。
……而且他觉得陆晏有总……位高权重的感觉。他只在很少数的高官里看到过。可是他们都是执政多年养成的习惯,这么一个年轻人怎么会……?
此时陆晏的半边脸埋在暗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张熙看不清他的神情。
“世子应该是没事了。”张熙宽慰他道。
“嗯。”陆晏闷闷的应了一声,并不多做回应。
远去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淹没在群山中,天彻底暗了下来。他们决定还是早些休息为妙,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还是保存体力的好。
天边漏出了块鱼肚白,清晨还是有些微冷的,进城的百姓们搂了搂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裳。
距离水患也过去了好几个月了,他们逐渐缓了过来。百姓们总是希望能在收成好的年份多积累些余粮,这是他们在荒年活下去的唯一筹码。
他们并不关心什么王朝兴替,甚至是谋权篡位,对于他们来说这天下是谁当权并不影响他们的生活。但往往这种灾荒年代人人都惦记着他们那点保命钱粮,就向是现在城里的寺庙人满为患,终日香雾弥漫,人们将那最后一点信仰寄托在神佛上,每日大把大把香油钱送了进来,可是最后活下来还是得靠他们自己。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站住,路引呢?”城门口,守城的官兵拦住了他们。
陆晏拿出了那道明黄色的诏令,顿时那几个官兵噤声。
“各位大人先坐下,容我们想去禀报诸位郡守大人。”还是一个看着年龄稍大些的官兵先反应过来,客客气气地招呼他们先坐在城门口的小亭子里,随后赶忙去通报。
他们一行人进城后扫视着四周……还算热闹,这是他们的第一反应。
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有商贩不辞辛劳从城外拖着小板车来兜售瓜果蔬菜,此时已是夏日,瓜果逐渐丰盛起来,还没找到地方摆摊就围了一群百姓来问价。
也就一会的功夫杜勇就火急火燎地赶来了。他们一路的行踪他都知道。杜勇也预料到了陆晏他们今天回到,但是面上还是装出一副吃惊的模样。
反正也是拖了他们两天。他倒是不信了,他们真的能从一堆灰烬里找出些什么东西来!
*
那个姑娘并不是萧翎在雅间救的,不过人还没送到医馆就咽了气。
萧翎感到无由头的心慌,右眼不停地跳,看着没了气儿的人,疑神疑鬼总是觉得那个姑娘也是危险了。他恍恍惚惚、匆匆忙忙地赶到,却在门口又看到个麻袋,里面正是那个黄衣服的姑娘。
已经没了声息。
好像人上一刻还是鲜活的,下一刻就只剩下一具没有温度的躯壳。萧翎愣愣地看着地上放着的两具面色枯白的尸身,想这为什么自己没有一开始就救那个黄色姑娘呢?这样起码还能少死一个人……
王纠二人也不知道现在能说些什么,毕竟是他们拉走萧翎的。他们也没想到那姑娘会因此丧命。
“为什么他们会这样对一个姑娘呢?”萧翎呢喃道:“人命就这么贱如草芥吗。”他像是入了魇,怔怔地定着,外面的一切都听不进去。
在他的认知里起码不该这样……就他对于花楼那点浅薄的认识里就算有姑娘不是自己愿意的,终归不会……不会这么轻易地被打死。
他此时浑身发软,灵魂好似一缕缕被抽离出来,四周的一切他都听不见了。
怪不得父亲不让他去花楼,那分明是个吃人的地方啊……吃的是她们这些身不由己的可怜女子。
他又想到之前看的那些话本,什么才子美人,花楼初识,那些美人有几个是自己乐意的,又有几个靠谱的书生日日往花楼跑?
此时他不是为这两个没救得下来姑娘哀恸,而是他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世界。
他被保护得太好了……
“不要自责了,救不及的,太多了。”王纠最后还是开口劝他,“找个好地方安葬了罢。”他拍了拍萧翎的肩膀。
“为什么,她会被打死呢?仅仅因为不从那个刀疤脸吗?”他猛然回头看向王纠。
王纠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猛地对上萧翎那张脸,下意识地往后退。良久他开口:“因为人命现在不值钱呐。”
“现在只要一两银子就能买个二八年华的黄花大姑娘……”他干巴巴地说道。
萧翎猛地睁大眼睛对上王纠的眼睛,似乎是不可置信。
一两银子甚至比萧翎一天花销都少得多,却能买断一个活生生的人…… 人命竟是这般不值钱……
‘青州水患,死伤无数——’直到现在他才体会到这事的可怕之处。
他感到躯体的麻木,直到现在他突然意识到高宿的那句话确实没说错,‘个皇亲国戚的爹又怎样——’
不,他说错了,要不是投了个皇亲国戚的胎,他不会成为一个市井无赖、街头混混……而是早就死了。
他愣在原地,王纠却好像猛地下了什么决心,拉着萧翎上马:“带你去个地方。”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王纠带着萧翎骑上马,王支见他们骑上马走了,虽然什么也不知道但也立马也找来一匹马赶紧追上。王纠看到他追上来倒也没说什么。
他们一路跑到城外,王府的下人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疑惑世子和两位少爷为什么会带两具死尸回来,又马不停蹄地叫人牵来三匹马,随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城外荒野,这里只是简单搭着几间草棚,人倒是不少,稀稀落落地连个落脚地都没有。外边用木篱笆高高的围了一圈,门口处守着几个人,正打着哈欠。
见到王纠里面打起精神来,搓着手恭维地迎了过来:“大公子今日来巡查?”
王纠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就拉着他们二人走了进去。
王支也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四处张望着。他是知道难民们都被安置的,只是不知道安置在这么个地方。
每个人身上都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像是一块块干瘪的木头,即使在阳光下也好像是久不见太阳,泛着股病态,眼神麻木。很多小孩甚至是没有穿任何东西,也是幸好现在是夏天,要是冬天怕是要冻死一群人。
“快快,那锦帕捂好口鼻!”王纠说着赶紧丢了块帕子给萧翎。
“虽然疫病应该是止住了,但不确定是不是有漏网之鱼。”他补充道。听他这么一说,萧翎二人也赶紧用锦帕捂住了嘴和鼻子。
见有人来,几个颓废坐在草棚外的人好似才有了那么几缕光,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赶紧推搡着自己的儿女向他们围了过来。
“大人,您看看,没病,只要一两银子就能带走!” “好养活,只要给口吃的就行!”有男有女堆在萧翎他们三人面前,如潮水一般拼命地把自己的孩子往他们面前挤。
那些孩子也和大人一样,面颊凹陷,嘴唇干涸,瘦瘦巴巴的像是几个小猴子,正睁着懵懂的大眼睛看着他们。
萧翎注意道这些孩子头上都插了根稻草,他突然明白了,那是卖小孩的标志。萧翎捏紧拳头,指甲狠狠地刺入皮肉,痛感瞬间冲击着他的大脑。他靠着着缕痛感支撑着自己站稳。
他觉得现在好像是呼吸不过来了,胸口处也泛着阵阵钝痛。
他们也并不是想卖了自己的孩子,只是大人都活不下去了,把小孩卖给大户人家反而还能活下来……
萧翎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
这才是真实的青州啊……
是真正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王家每日的膳食都是用的曲水流觞的形式。在王府内有一条贯穿的小溪,每日厨房就将饭食放在小溪上,住在上流的往往能有更多的选择,而下流的就只能捡些上流贵人不要的。为了让全府都能用上,每日都做三倍的量。
萧翎一开始觉得很有趣,只是现在他突然想到每日王家都要剩那么多饭菜,而这些流民却是连一口饭都吃不上……
他像是定住了一样,久久没有动作。
蓦然地,他看见口大锅,正在咕噜咕噜煮着些什么,蒸腾的热气漂流而上,似乎还有些香气,只是好像周围人再怎么饿,也没有去抢。
很突兀。他这么想着。
萧翎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一刻,他没想到,就这个画面自己会铭记一生。
那是个状若癫狂的老头,头上甚至是有蛆虫在蠕动,浑身散发着恶臭,浑浊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
萧翎推开重重人群像那老头走去。看见他走向那老头,周围的人群,瞬间没有在跟着,只是还在纠缠着王纠和王支。
他走到老头面前,瞬间挡住老头身前的日光,投射一片阴影在老头身上,老头像是整个人都笼罩在暗处,
老头看见有人来,抬头冲着萧翎突然笑了笑。他说:“后生,要不要吃点?”
那锅被掀开了,蒸腾的热气瞬间扑向萧翎,阻挡了他的视线。热腾的水汽扑面而来,他几乎是被熏得睁不开眼。
待热气飘远,他猝不及防睁开眼睛看见——那是只被煮道发白的手,上面还飘着点浮油。不知道煮了多久了,软坨坨的,好像马上肉就要全落下来,变成几块骨头。
那是人肉啊……
“啊——!”萧翎听到自己在尖叫,耳边似乎一切嘈杂声音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有自己的尖叫声在脑海中回荡
他怔怔地,一动不动,似乎是块木头,双眼不可置信地瞪大,面前的老头似乎是看出他不吃,自己连汤带水倒在地上拿起那只手就啃了起来。萧翎瞳孔不自主放大,他甚至能看到他吞咽时滚动的喉结,和脖子上发黑的血管。
‘嘎吱——’那是骨头与牙齿互相碰撞的声音。
“世子,我们不看了,我们走!”王纠抱住他,遮挡住他的视线。王支也从后面抱住他,三个人此时像一块肉夹馍。其实看着挺可笑的,不过现在也无人有这个心情。
王纠拿起块银子往块空地上丢去,瞬间人群炸作一团,纷纷前仆后继地向那块空地跑去,眼前瞬间没了阻挡。
他们就这么拥着萧翎走出人群。
萧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马的,等他意识回笼是自己就已经在马上了,正在慢悠悠地朝着王家走去。周围依旧是草木葳蕤,天光正好。只是他如坠冰窖,一层一层的冷汗打湿了他的鬓角。
直到这一刻萧翎才看到了真实的青州。
“哎,往好处想,这些百姓起码还没有到吃人的地步……那个老头不算,他、估计疯了。”王支见萧翎回过神来,于是试着开口,他现在也怕的发抖,只是比萧翎好些。今天这事实在是冲击太大了……
萧翎回头对上王纠,逆着光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的。他……是带着怎么样的心情知道这件事的呢?还是说他一直都知道,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件平常事?
此时他脑海中乱做一团,胡乱地想着一些有的没的,萧翎其实总会莫名其妙由一些事情联想到早已被他遗忘的东西,然后在脑子里瞎琢磨。
‘礼部侍郎前些日子娶了第六房妾室不要被拿到朝上弹劾了一番吗’他想起之前和父亲的对话——
当时他只当是那些言官们正的没什么弹劾了,但他好像瞬间顿悟了,现在想想礼部侍郎一个寒门科考当官的,要养着自己那一堆穷亲戚,是出了名的入不敷出,是哪来的银钱取六房小妻的?
那根本不是弹劾他沉迷女色,而是在弹劾他贪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