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恪猛地颤抖了起来:“好,好,你要害死我,你来啊!你害死了我,你也不得好死!你无非就是想要我的钱,你拿了我的钱,你全家也都不得好死!”
梅晖之冷冷道:“你说什么?”
林子恪给他眼里凛冽寒芒刺了一下,又狞笑了起来:“我说,你拿了我的钱,你全家都不得好死!”
“你的钱?”梅晖之一伸手死死钳住栅栏,“你以为,那些钱真该是你的?!”
“我凭本事挣来的,凭什么不是我的?!”
“你的本事?林子恪,你们林家起于盐商,我问你,你知道两淮盐场有多少灶丁?你知道灶丁如何制盐?”
“我知道这些做什么!”
“因为你该知道,林子恪,我现下告诉你,制盐之法有煎晒之分,晒盐场地深盐沉,晒盐灶丁取盐冬夏皆裸,为盐所柔而肢体痿痹,煎盐灶丁终日则烟熏火燎又多至目盲,成千上万两淮灶丁,穷年累月栖止海滩之上,风雨不蔽,暑寒无间,然盐商销盐于天下州府一斤可获百文之利,灶丁卖盐于盐商时却只取几文,所以他们终日奔命,依旧忍饥挨饿衣衫褴褛!”
“我再问你,你亲眼见到你作坊内那些劳作织女,见到她们一个一个面黄眼焦,也从来不觉愧怍?吴绫蜀锦,纱罗绢缎,匹匹艳华丝绸尽出其手,这些女子却能获几多?我有一侍女,既聋且哑,她并非生来如此,是她娘亲为赶工彻夜不得归,使她高烧至此,可她娘亲当日归家便能救她?微薄工钱,负担得起那些遍添金箔的丸药?!”
“都说江南繁华,亭台楼阁不尽,商人富甲天下,你们连园累户锦绣加身,便是对这些人世世代代敲骨吸髓而来,林子恪,江南千里繁华,岂非血泼洒!”
梅晖之声色俱厉,整个人彷佛火炉中掣出的铁,千钧之力捶打下去,火星如雨溅。
林子恪瘫坐在了乱草间。
死寂少顷,却又扬起了头,声嘶力竭:“旁的商人都是这样的,你凭什么只算到我头上!我讲仁义,我的生意迟早会被抢去,我敲骨吸髓,你们这些做官的就没有拿去我的钱!你把我杀了,你杀了我一个,你也变不了这世道!”
“你说得不错。”
沉沉的声音落了过来,熟悉的,林子恪望过去,昏暗甬道里,素袍如雪。
梅晖之深深吸了一口气,揖身告退。
顾允走到栅栏前,席地坐在林子恪对面,放下托盘,一把银壶,两只瓷瓯。
“你不是闻英,”林子恪向前凑过去,盯着他的脸,“你到底是谁?是谁?”
“我是顾允。”
“顾允,浙直巡抚大人,原来是浙直巡抚大人,”林子恪笑得两肩扑簌簌地震颤,“顾大人,我还从来没有上过当,你不去云春园唱戏,真是可惜了,可惜了!”
顾允道:“我要钱,不得不要。”
林子恪冷笑道:“你要得可真不少。”
顾允提壶斟酒:“林子恪,你也听到了,你爹不肯替我筹,我只能自己办了。”
“顾允!”林子恪向他扑过去,栅栏一挡,铁索声烈,“我的全部家当也不过几十万两,你杀了我,你也拿不到你的五百万两!”
“人不见血,总不会怕,我杀了你,江南的商人还敢推诿,不交我要的钱?”
林子恪顿了顿,连连点头:“好,好!顾允,人人说你心狠手辣,蛇蝎心肠,你真是担得起这名声。”
顾允咳了一阵:“林子恪,我也不想要你的命,可像你说的那样,我仁义了,旁人也要来杀我,只是你放心,我也没有几年好活了。”
林子恪冷笑道:“顾允,披着玉带绯袍,你怎么就活不下去了?”
顾允又咳了一阵:“知道那日为什么不肯让你们把脉么?你在苏州这么多年,没听过顾家么?顾家顾崐,执意娶了一个家中有心疾的女子,那是我娘。”
林子恪不言语。
顾允的目光落进酒水里:“天要收我的命,我只能认,但我决不甘心,旁人先来收。”
林子恪仍不言语,顾允放下瓷瓯,取出了青玉笛。
曲声落进牢狱内,哀婉凄凉,苍寒如雨,指尖缓缓将笛身抚了过去:“林子恪,若有旁的法子,我不会要你的命,若得来世,我再共你吹笛到天明。”
“若有旁的法子,”良久,林子恪睁开了眼,“你真的不会要我的命?”
顾允摇了摇头:“没有旁的法子了。”
“有的,”眼里丝丝幽微的笑,“顾允,我给你黄金十万两。”
顾允伸手攀着栅栏,一步一步向外挪,周身是浓稠的黑,望不见尽头,这一条路,实在太长了,也实在太黑了。
梅晖之远远望见了,快步迎上去,咫尺之间,说罢几字。
从游廊向外看,一院梅树森森,早春时,想来也是一片香雪海。
梅晖之立在檐下,望着举步走来的人,名字自然听过,见也算是见过,此时去了伪饰,相貌明净,一步一步走来,皎若玉树临风前。
人近了,梅晖之拱手道:“苏巡按。”
苏晓也一拱手:“梅推官。”
进厅坐定,相对无言少顷,苏晓先开了口:“梅推官,吴秋月的案子现下如何了?”
梅晖之道:“派去湖州找过继人家的差役还未回,而王二那几日行程,有一处值得留意,他于初一夜间去城西见了一个私娼,莲心,此人颇具才名,与苏州一带文人亦有诗文唱和,论理不会见他这种胸无点墨之人。”
苏晓道:“王二审过了么?”
梅晖之道:“他次早跑了,当是莲心看出了端倪,她还在,提过来审了两回,没有开口,皆无凭证,她又与本地文人有交游,还要另计。”
苏晓道:“应当便是她了,王二不起眼,她却不得走,她一走,反坐实了心虚有罪,也可见她还有上峰,她要挡在此人之前。”
梅晖之道:“你说得不错。”
又是半晌缄默,苏晓道:“梅推官,林子恪的案子呢?”
梅晖之喝了口茶:“苏巡按,我以为,你当去问顾巡抚。”
苏晓也喝了口茶,她已听闻,林子恪园内搜出了一件夔龙袍,而林少青眼下在苏州。
她现下所能推测的,是顾允想以林子恪为筹码,既令林少青为他筹款,也是杀鸡儆猴,两人现下应当在讲价,最后数额,至多三百万两,这便是能从盐商手中拿到的,余下一百万两,其余商人与南直隶士绅出。
她本以为,无论竹猗还是他,接近林子恪,都是为了取得账册,商人贿赂官员,皆会留底,是为护身筹码,拿到账册,许多事都能好办一点。
然而账册其实是不好拿的,栽赃,反而更稳妥。
扔了手上的灯,像虎狼一样满身夜色。
走在一望无际的莽莽夜色里,走过腥膻残骸,走过累累白骨,而不知至死那一刻,是能望见天光,还是仍在夜色里。
这是自己选的路,可真正走下去时,心里还是会难受的。
苏晓离座道:“梅推官,若没有旁的事,我先告辞了。”
梅晖之道:“苏巡按,这几日你可以住在我这。”
苏晓笑道:“梅推官,不麻烦了,我住客栈即可。”说着一拱手:“告辞了,梅推官不必相送。”
梅晖之道:“苏巡按要去见顾巡抚么?”
苏晓笑了一笑:“不敢打搅,先不见了。”
梅晖之道:“既然如此,苏巡按,慢走。”
一盏茶缓缓饮尽,梅晖之出了厅,才到檐下,那头穿廊里苏晓阔步走来了,“苏巡按?”
苏晓立在风中:“前一日,他脸色很不好,现下没什么事罢?”
老师说过的,有人甜言蜜语,有人深言密语,有人快言快语,有人不言不语,识人,终究看他做出的事,从此见他的心。
她还是要见他的。
门上连响数下。
贺平走过屏风,隔着门扇道:“是谁?”
“贺平,是我,苏晓。”
贺平连忙拉开了门:“苏大人,你还在苏州,你没去南京?”
苏晓抬脚往里走:“他说我去南京了?”
贺平跟上去,挤出个“是。”
走过屏风,苏晓向床上看去,顾允合着眼,满脸潮红:“烧了多久了?”
贺平道:“昨日午后烧起来的,按秦郎中的方子煎了药喝了,一夜也没退下去,一大早请了苏州有名的周郎中,他看了方子,说是对的,早上再煎了药,却都吐了。”
苏晓到床边切脉,少时收了手:“他近日还吃了什么药?”
贺平拿过来一个瓷瓶,苏晓倒出一丸,捻碎闻了闻,当即走到案前研墨:“这药丸内有乌头、蜀椒,皆是大热的,他当是近日将这药吃多了,从前的方子固然不错,现下却不好用,我再写一个。”
贺平松了口气:“有劳苏大人了。”顿了顿,“周郎中在苏州素来有名的,难道也是个庸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