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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晓 第7章 时穷(六)

作者:薛西崦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4-07-01 11:50:51 来源:文学城

“没有,”苏晓踮着脚踩进院里,“冻的。”到厨肆外蓦地一顿,里头竹架上,赫然搁了一大块肉。

苏晓目瞪口呆:“那是我们的?是什么?羊肉?”

裴宣点点头:“是羊肉。”

苏晓直勾勾盯着竹架,她和裴宣,一个兵马司观政,一个翰林院庶吉士,两人一年俸禄合到一处,不到三十两。

京城又是米珠薪桂的,再加上隔三岔五的人情应酬,只能节俭度日,她已许久不曾见过如此具象的一块肉了。

“怎么说,”苏晓吞了口沫子,“是共白萝卜结伴清蒸,还是与红萝卜搭伙红烧?”

裴宣忖了忖:“红烧好,热闹些。”

次日午后买来佐料,苏晓掌勺,裴宣烧火,将一根干柴伸进灶膛,裴宣抬起眼,琥珀醇汁潇潇而下:“要加这么多酒么?”

苏晓忍着身上的伤,把住铁铲在锅里翻搅,笑道:“酒添多些才好,保管酥烂肥软,香腴满口。”弯下腰闻了闻,叹息一声:“若有笋,真就完满了。”

裴宣惑道:“笋岂不是春时的?”

“还有冬笋的,”苏晓笑道,“我同老师到两浙一带,那里人惯爱深冬挖笋来食,滋味鲜美,还要胜于春笋。”

裴宣却倏地沉默了,少顷,垂眼低声道:“地底黑且冷,也不知春几时归,所以才要先钻了出来罢。”

苏晓看了看他的脸色,忖了忖道:“许是罢,但再等一等,总有春风春雨时候。”

裴宣不言语,苏晓正要问下去,他忽道:“通惠河修闸民夫,是冻死了一个么?”

苏晓默了默,“嗯”了声。

“今年委实太冷了,”裴宣盯着灶火,火光在脸上一跃一跃,“听说北直隶,每日清晨街头巷尾,都有冻毙的尸首,一日要冻死数百人。”

苏晓默了会:“这是从何处听来的?”

“一个给谏告诉我的,”裴宣自顾自说了下去,“先太子已殁了二十载,裕王年长,依祖宗法度本当立为太子,而万岁爷连年拖延,若来日真由景王成了天子,卢党继续把持朝政,四野生民又该如何?”

火光映进眼里,也是荒寒的:“子熙,我是从乡野中走出来的,见了那么多的流民,无田无居,土木充饥,还能怎么活下去?”

锅里咕嘟咕嘟地响,红萝卜酥烂了,泛着一层油光,满屋子香气里,两人都悄然着。

忽地一声响,窗推开,风雪里一亮又一亮,是除夕夜的烟火。

苏晓凭窗仰天,她知道,再往西去,到大时雍坊小时雍坊,到皇城宫城,那些天幕上的烟火,皆是闪翠耀金,绚丽无比的。

烟火耀亮在高天上,白雪飘零于尸骨间。

年后初四开印,苏晓一早到了衙门,想着同赵指挥说一声,便去刑部,枯等半日却一人不见。

才要出去瞧瞧,刘奇一把推门入内,满面通红的,一屁股坐到火盆旁:“这一年事可多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年前年后都热闹!”说着两眸炯炯:“你还不知道罢,猜猜怎么了。”

苏晓拿火箸拨炭火:“出大事了。”

刘奇等了会:“没了?”不见苏晓追问,自己先忍不住了,正要说,苏晓却看了过来:“有人上了弹章?”

刘奇横她一眼:“你知道呀!”

苏晓道:“猜的。”

刘奇又卖起关子:“你再猜猜,弹劾的谁?”

苏晓忖度道:“卢侍郎?”

“错了,他倒还有人敢说几句,”刘奇咋舌道,“是他爹!”

苏晓应声道:“谁上的弹章?”

“礼科的一个给事中,崔介。”刘奇连连摇头,“你都想不到那弹章是怎么写的——奸臣好利好谀作威作福于海内,国贼窃权盗柄欺上辱下于官中。这句都算不得什么了,你知道他还写了什么——庆嘉庆嘉,家家倾家!这真是直指着万岁爷的鼻子在骂了!听说这奏章年前就送进了通政司,执事的没理,昨晚打开一瞧,飞跑着送进去的。”

苏晓急声道:“那位崔给谏现下如何了?”

“还能如何?”刘奇仍是一惊一乍的,“锦衣卫一早去六科廊拿的人!”

苏晓又急着问:“张次辅呢?”

“你是问到点子上了,”刘奇压着嗓子道,“我也是才听说,张兰阶是这崔介的房师,一早告了病,干脆没到阁。”

苏晓垂下眼,一截碳将将燃尽,火星一黯,转瞬灰白。

刘奇解下葫芦灌了口酒:“张兰阶这病告得这么利索,旁的也什么动静都没有,就说这弹劾不是清流的主意,也是,清流哪会傻到这地步?”说着又连连地摇头:“这崔给谏,也不知怎么想的,好歹同家里人过了元宵,急什么,只是要寻死的人,你也是弄不清的。”

话罢一转头,不防苏晓正狠狠瞪着他,怵了怵,调门一抬:“你瞪我干什么?”

“才想到一句话,”苏晓把火箸往炭盆里一戳,“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刘奇顿了顿,仰脖喝了口酒,冷笑一声:“死?死有什么用?那崔介真死了,卢党就会倒台?景王就会之藩?裕王就会成了太子?张兰阶还是他的老师,你看看,说什么了没有,他几句话能顶什么事?只有他家里人,要好好哭几场了!”

又瞪回苏晓:“你在这里同我掷地有声成什么用!你余心所善,你九死不悔,不如去午门跪一跪,也让万岁爷把人放出来。”

苏晓霍然起身,拔腿就走,刘奇两眼跟着动,呆了呆:“不是,我说——”

苏晓从署里牵了匹马,便往皇城跑。

裴宣除夕夜那些话不是平白无故的,他口中那位给谏,或许便是崔介,而他,则恐怕是早已知道了崔介要上疏弹劾的事。

到了翰林院,翻身下马,几步上阶:“裴承言可在里头?”

差役一会走出来:“才跟着一拨人出去了。”

雨雪濛濛,绿袍乌靴穿行其间,若霜松,若寒竹。

苏晓遥遥望见,放声喊道:“诸位且停一停,诸位是要去午门么?”

十几人都住了脚,裴宣循声望来,怔了怔:“子熙?”

苏晓飞跑上前,开门见山:“诸位若是要去跪谏,在下敬服,然崔给谏既亟下诏狱,天心便已明朗,此去只怕徒然无功。”

一人沉声道:“崔给谏下狱,正是天子为奸臣蒙蔽,我等身为国家臣士,正是要去再正视听。”

苏晓闻声望去,修皙清俊的一个青年,这人她识得,她这一科殿试的魁首,杭州郭忱。

苏晓左右看了看,方道:“张次辅至今未置一辞,也请诸位三思后行,谋而后动,所谓信而后谏,未信则以为谤己。”

郭忱一振袍袖:“张次辅身为清流之首,却终日只知退避,吾辈已不愿从矣。”

苏晓心中摇头,张兰阶事先不知情,便无后手,此时告病是以退为进,以防卢党反咬一口,此时翰林去跪谏,却正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苏晓将牙一咬,越性将话说得明朗了:“诸位跪谏,恐怕只会事与愿违,不仅于张次辅及裕王无利有害,也会为己身招致灾祸,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还请诸位一听。”

一语未了,郭忱冷然一笑:“我们三缄其口,便会于裕王有利无害了?苏子熙,去岁读你会试文章,还以为你是胸有丘壑的,如今再看,原不过偶得妙笔——郭某这里有一言,也请你一听,君子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国无道,至死不变!”

“李某这里也有一言,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虽千万人,吾往矣!”

一句一句,泛黄书册上读过百千遍的话,被一个一个活生生的人吼出来,血都要给烧沸了。

肩头忽被拍了拍,是裴宣,向着她笑了一笑:“子熙,崔给谏是言官,没有言官一上疏便下狱的道理。”停了停,一字一顿道:“二十载了,春风春雨来前,总要有几声雷的。”

苏晓张了张嘴,却再没有说出一句话,一行翰林不再理她,转身而去。

雪细如雨,不知立了几时,苏晓转了身,缓缓向外走,将近长安左门,一抬眼,那头墨色氅衣墨色伞。

苏晓呆了呆,才想到这是开印第一日,他恐怕是方去过内阁,遥遥揖身见礼,贺平却招了招手:“苏大人。”

苏晓快步上前:“大人有何吩咐?”

顾允转身走向马车:“走罢。”

苏晓寻思道:“是随大人去都院取诉状么?”

前头“嗯”了声,她忙折身牵了马追上去,“大人,崔给谏的事,你也知道了罢。”

登车的步子顿下了:“知道。”

袖下的手紧紧一攥:“我有一问,忠不足以安君,而义不足以利物,如此可乎?”

她想问的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纵使付出性命也不能求得期冀的结果,徒留亲人悲苦永年,作出如此选择,究竟是否应当?

她想问的是,天下无道,韬光养晦却不知前路究竟在何处,振臂呼号却往往只见身死支离骨,他们这些还不愿同流合污的人,究竟该如何自处?

顾允回过身来,静看了她片刻,答道:“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后来,苏晓才会真正明白,她在庆嘉三十九年伊始,听到的这句回答。

引用:

1.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离骚》

2.信而后谏,未信,则以为谤己也。——《论语》

3.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论语》

4.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中庸》

5.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论语》

6.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

7.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论语》

8.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

9.忠不足以安君,适足以危身;义不足以利物,适足以害生。——《列子》

10.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论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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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时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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