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听芷放下梳篦,转过面颊向外间的青兰叫道:“青兰。”
青兰踱步来到沈听芷身侧,“姑娘。”
沈听芷眉心轻蹙,片刻后才定下心般问道:“昨夜的事情,你当真不知?”
青兰见她这般神色,心中也跟着提起,“昨夜奴婢碰上了赵嬷嬷,并没有来得及赶回暖香院,今晨害怕赵嬷嬷发现,这才赶忙赶来,不想姑娘已经回来了。”
如此这般,还有什么不明白。
沈听芷垂下蝶翼般的睫羽,轻声叮嘱青兰道:“这件事便过去了,不要与旁人再说。”
青兰点了头,应声道:“是,姑娘。”
虽婚事还未过明面,但谢老夫人到底还未将婚事作罢。即便昨夜事出权宜,治病救人乃是寻常,可架不住人多口杂,若被旁人知晓,总是不好的。
赵嬷嬷备好了水,进来通传道:“姑娘,水备好了。”
沈听芷自镜台前起身,款步往浴房而去。
浴房的隔扇阖上,沈听芷屏退了丫鬟,独自褪下衣衫,垂眸往身上看去。
除却手臂上未消散的淤青,并无其他痕迹。
且身上并未觉察梦中时的异样。
沈听芷这才稍稍放下心。
如今半步入夏,府中草木繁茂,飞虫渐渐多了。
大抵是夜里不知何时被咬到,这才留下的肿胀与刺痛。
她往日睡不安稳的时候,便常常带着现实的剪影如梦,这样的梦坐起来,便是光怪陆离,叫人心头难平,实在有些难捱。
忐忑的心渐渐放下,沈听芷踏入水中,洗去身上黏腻。
昨夜后半段睡得不安稳,像是挨着一个大暖炉,热得很,密密地出了汗。
沐浴过后,赵嬷嬷差人将选好的衣裳送了进来。
一套碧色罗裙,配一件杏白外裳,素雅清秀,却过于冷了些。
沈听芷摇了摇头,重新让青兰将柜中的月色罗裙取出,配浅黄色对襟上襦,糯紫色披帛静静挽在腕间,衬得她原本秾丽姝艳的长相多了几分端庄沉稳。
绸缎般的乌发后坠一条丁香色发带,行动间,愈发娇柔淡雅。
沈听芷随意用了些早膳,便带着青兰与赵嬷嬷往正堂赶去。
浴佛节是上京城的祈福节,勋贵世家在这一天,都会去香火最旺的寺庙上香进佛,祈愿家族昌盛,根基延绵,子孙仕途顺遂,官场亨达。
家中已婚女眷则喜爱在这一日,去寺庙供个香火,祈愿夫婿仕途顺遂,夫妻相敬如宾,感情和睦。
未婚女眷则多爱拿些体己,去求段美满姻缘。
谢家众人早早便起了身,候在谢老夫人的正堂处。
沈听芷带着丫鬟嬷嬷赶到正堂拜见谢老夫人时,谢家其他房的人已经悉数到齐。
见她到来,众人都敛了声,转过视线看了过来。
谢老夫人下首坐着几位位鬓发齐整的夫人,沈听芷第一日进府是曾打过照面的二房三方的女眷。
只不过上次谢老夫人并未细细引荐,二房三房便也没将她放在心上。
迎着众人的注视,沈听芷面不红心不跳,仪态端庄,裙裾袅袅,上前行礼道:“给老夫人请安,给诸位姨母请安。”
今日坐在正堂的,除了第一日入府时打过照面的谢家两房夫人女眷,还有几个面生的小辈。
谢家到了魏国公谢巍这一脉,总共有三房兄弟。谢巍是长房,膝下与永泰郡主的是谢家嫡长子谢辞远,与云姨娘生的便是二公子谢时宴。
二房与三房是文臣,只各自在礼部与工部做到了郎中、员外郎的位置。五、六品的官勋,放在世家遍地的上京,也不过泯然众人而已。
二房一共两个姊妹,大的今年已及笄,长得温和安静,名唤谢子鸢。小的乃姨娘所出,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名唤谢子莹。
姐妹俩在二房夫人李氏下头落座,碍于长辈颜色,见到沈听芷并未有过多神情。
三房一子一女皆是夫人罗氏所出,三公子名唤谢子骁,妹妹名唤谢书宁。
谢书宁气性高,见到沈听芷,微微偏过脸,自顾自拂开茶面浮叶。
谢子骁见自家嫡妹这般,反倒热络地向沈听芷点了点头,笑着唤了声,“沈妹妹。”
沈听芷点了点头。
视线略到了谢子骁与谢书宁之后,沈听芷微微怔愣。
三房之中,还有个一身白衣的姑娘,只抬起眼睫看了沈听芷一眼,便掩住了神色,并未多说什么。
谢老夫人平时患有头疾,不爱热闹,小辈们也并不常来。今日难得来的这般齐全,她心情大好地招呼沈听芷道:“愣着干什么,过来坐。”
沈听芷寻了个不会出错的位置,正想坐下,二房李氏揣摩着谢老夫人的态度,起身上前拉着沈听芷的手,热络地说道:“这便是从扬州来的老夫人看上的表小姐吧,当真是江南的美人,这样貌可比上京城的贵女还要水灵。”
三房罗氏也殷切说道:“从前便天天听老夫人念叨姑娘,来了也被老祖宗好生藏着,今日才舍得带出来给我们见一见。姨母没准备什么礼物,这支红玉簪子,便当做见面礼,送给沈姑娘了。”
说着,便将鬓边一支成色极好的胭脂红玉簪取下,就势要别在沈听芷鬓侧。
沈听芷忙轻挪了步子,侧过身就势福身回礼道:“三姨母心意,听芷收下了,可这胭脂红玉簪过于贵重,听芷不能收。”
罗氏笑着问道:“你可是嫌我这玉簪是从头上摘下来的不成?这可是殿下御赐的簪子。”
沈听芷轻声道:“听芷并非这个意思。”
今日是浴佛节,前去进香之人需得净身匀面,轻简用度,发髻上便是连金银珠翠也不能有,更何况这样艳丽的红色。
沈听芷软着声道:“前几日见着姨母们便觉着像是家中姑母,越看越觉着亲切,若是可以,还想请二位姨母允许听芷常去你们那边叨扰,如此便已万分知足,不敢再奢求姨母赐赠。”
罗氏还想再劝,却听到谢老夫人开口道:“瞧你,上了头的簪子也好意思拿出来送人。沈丫头不爱这些,快收起来吧。”
谢老夫人回头冲贴身丫鬟说道:“回头取两匹软烟罗送到姑娘院子里头去,给姑娘做两身衣裳。”
罗氏就着梯子立刻便下,哎哟着笑道:“上次我们书宁向老夫人求这两匹料子,老夫人可都没给呢,只给我两匹江南织造的素绞纱。
这套软烟罗可是从波斯进贡的,一年也不过十匹,光府上这两匹,还是大爷上次打了战功圣上赏的,这么久也没见拿出来,竟然就全给了沈姑娘。”
谢子骁跟着说道:“那场仗还是二哥跟着一起打的,怎么说也有二哥的一份,祖母全给了大嫂嫂,不给未来二嫂嫂留一份?”
谢老夫人笑着嗔怒道:“这可是我们谢府未来的嫡长媳,多金贵的东西,都使得的。”
谢子骁摇着扇子点头道:“大嫂嫂这般姿容,确是多少软烟罗都配的。”
罗氏见儿子这般,狠狠给了他一眼,“还未过门,怎么便叫上嫂嫂了!”
谢子骁被噎地一哂,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敢再多言。
李氏见罗氏吃瘪,倒是心情大好地笑道:“恭喜老夫人,寻到这般可心的人。”
说了会儿话,谢老夫人往外间看去,“二郎是怎么回事,怎还过来?”
谢子骁应声答道:“军中事务繁忙,二哥不定去军中与大伯父一起练兵去了。”
谢老夫人却道:“这样的日子,还去军营里待着做什么?”
她转头吩咐丫鬟道:“你去暖香院通传一声,若是无人,便去军中传一声。”
丫鬟领了命出了正堂。
沈听芷垂下眼默不作声。
昨夜的汤药没有送过去,也不知他身上的高热退了没有。
她垂着蝶翼般的睫羽,没什么心思地在衣袖下搅着帕子。
正想着事,一名铁衣铠甲的兵卫便快步来到隔扇前通禀道:“谢老夫人,将军已在门前等待,请老夫人动身前往宝阁寺。”
谢老夫人哎呦一声,“可算是等来了!难为他记在心上。”
说着便笑着执起沈听芷的手,“时辰不早了,走吧。”
众人在丫鬟小厮的簇拥下,来到国公府正门口。
出发的车辇已装驾完备,骏马打着马蹄,哼哧着守在国公府的大门前。
沈听芷放在门前站定,便见一匹高骏的汗血宝马踱步来到队伍前。
谢时宴今日穿着一身更为繁复的玄色衣袍,流云纹的银色束腕贴在手臂上,他勒住缰绳,昳丽的面容上没什么表情。
他并未下马,只居高临下地说道:“孙儿还是头一次在上京城赶上浴佛节,送祖母。”
谢老夫人点头道:“你自小便跟着父亲去了边疆,浴佛节倒是头一次赶上。今岁谆哥儿不在,你便替他,去寺里进一趟香吧。”
谢时宴面容冷静,闻言只是淡着声线道:“孙儿遵命。”
谢老夫人欣慰地点了点头,回头对沈听芷说道:“你也是头一次过浴佛节,待会儿便待在我身边,好生看着。”
沈听芷点了点头,“谢老夫人。”
沈听芷感觉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却不敢去看。
沈听芷搀扶着老夫人的手臂,随她上了同一架马车。
沉重的幕帘放下,隔绝了外头的亮白天色。
沈听芷端坐在谢老夫人对侧,听到马蹄声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车帘旁,轻轻一撩便能看见。
沈听芷偏过面颊,脊背坐的笔直,幕帘微荡,露出她半边光洁的下颌。
可她却丝毫不敢转过头,更不敢往幕帘看去。
谢老夫人端起桌上沏好的茶水,轻轻浮着透亮的茶汤,感慨道:“咱们谢家小辈里头,唯独二郎的勋贵之位,是实打实打下来的。”
沈听芷疑声问道:“勋贵之位?”
可是她听赵嬷嬷说,谢二公子的将军,只是个虚职,圣上并没有给他封爵。
倒是她的那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夫,官勋比二房三方还要高上几等。
说起这个,谢老夫人便与有荣光地说道:“咱们谢家的小辈里,只二郎与大郎才情样貌一等一的绝。大郎自不必说,二郎虽是姨娘所出,不会承袭世子之位,可毕竟是谢家血脉,屡立战功,圣上又怎会一点勋贵尊荣都不给呢?咱们谢家,可就只二郎能随意出入皇宫呢。”
这般本事,圣上是个贤明的,自然会有重用二郎的一日。
谢氏子孙备受器重,日后谢家在朝中定然也能长保不衰。
沈听芷默默听着,她并不知晓荣光于家族鼎盛的厉害。
她只知晓,他身上的伤若是再深上几分,便要见骨了。
可他们却并不关心他是否需要大夫,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晓。
沈听芷接过谢老夫人放下的茶汤瓷盏,放在了桌面上。
她又在博山炉中加了匙安神香,袅袅香烟萦绕,谢老夫人渐渐阖上眼,开始养神。
沈听芷转过头,看向幕帘,那里马蹄声起起落落,他一直在跟随。
分明有那么重的伤,伤药都没有喝,还是这般没事人一样。
沈听芷心中不自禁一点抽疼,他这般,该有多疼啊。
大致行了小半个时辰,谢家的车辇浩浩荡荡驶入一座巍峨的山林之中。
远远看去,已经能遥遥望见山中央赤墙金瓦缭绕着久久不散的香火气。
在兵将的护卫下,谢家车辇一路畅通无阻,停在了宝阁寺的殿前。
今日庙中香火络绎,上京城的百姓全都来到这处香火最盛之处祈愿。
寺庙门口,一队僧衣袈裟的方丈早早便再次等候,见到谢家的车辇,都双手合十,念了句法号。
谢时宴翻身下马,谢家众人也撩帘下了马车。
为首的方丈上前恭顺而客气地迎接道:“谢施主。”
谢师宴点了点头,方丈这才转向谢老夫人的方向,迎接道:“阿弥陀佛。”
谢老夫人在丫鬟搀扶下,踏着矮凳下了马车,见着殿前等候的僧人,脸上立刻慈祥笑着叫道:“净空方丈。”
净空方丈双手合十,语声客气,“谢将军早就备下了一切事宜,老衲特地在此等候,谢夫人请。”
谢老夫人他所说的是谢巍,便笑着点了头,“这个人啊,虽整日留在军营中,到底是个有心的。”
谢老夫人在众人簇拥下来到正殿。
大殿之中,宝金色的佛像法相庄严,慈悲地垂着眸,注视着殿内的一切。
殿内香烟弥漫,缭绕的香火在静默地燃烧着。
谢老夫人双手合十,举国头顶,念念祈求谢氏百年昌盛。
梵音声起,僧弥开始唱念佛经。
待到念经声落,方丈将头一注香交到谢老夫人面前,“请敬头香。”
谢老夫人回过神,将目光转向身后的谢时宴,慈悲道:“这头头一炷香,需要谢氏嫡子插下。谆哥儿未归,便由你来代劳吧。”
谢时宴默不作声地迈步上前,抬手接过方丈手中的香,手腕间的红痣一闪而过。
他嗓音温琅,带着疏离的冷意,“孙儿领命。”
谢时宴握着香,目光直直望向目露慈悲的法相,不闪不避。
他在香炉前站定,将焚香引燃,插入香炉之中。
香灰簌簌落下,谢老夫人闭目祈愿。
谢时宴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大殿。
沈听芷垂着眼,等待着僧弥们祝唱,等到撒过浴佛水之后,众人才从大殿出来,准备前往寺院厢房。
谢老夫人瞧见等候在殿外的谢时宴,出声叫住他道:“二郎。”
谢时宴转过身,高挺的身姿站在焚香缭绕的廊檐之下,金色的碎光穿透林木,洒在他衣袍之上。
谢时宴拱手说道:“若是无事,孙儿便要返回军营了。”
谢老夫人嗔道:“才回来多久,这些年你在家中的日子两只指头都能数的过来,这次你回来,便不要那么快出去了,我回头让国公爷与圣上说说,待你大哥完婚,再出去也不迟。”
沈听芷握着的手指轻轻收紧,不去看他的神色。
静默片刻,谢时宴出声道:“是。”
谢老夫人松下一口气,“这样便好,我还以为你不会答应。这段日子大郎不在上京,沈姑娘初次来这儿,你替他多照顾着些。”
谢时宴掀起浓而密的眼睫,幽深的凤目望向顺着眉眼的少女,半晌,语声晦暗道:“孙儿定会好好照顾、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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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