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旧雪 第81章 无事献殷勤

天刚蒙蒙亮，街上行人甚少，只有卖早点的铺面正点着油灯忙作一团。袅袅炊烟起，伴随着清脆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再由近至远，慢慢变成一粒小黑点，消失在巷子深处。

清焰还在睡梦中，忽感觉有人摇她。迷迷瞪瞪一睁眼，是慕春。

“姑娘醒醒，将军来了。”

清焰眯着眼睛看了眼窗外，灰蒙蒙的，又将脸埋在枕上，无奈道：“这么早，他来做什么？”

慕春将屋里的烛火都点上，也是一脸茫然：“不晓得呢，只让快些喊姑娘起床梳洗。”

清焰掩嘴打了个秀气的呵欠，不情不愿地下了床去开窗，她探头往外张望。春色正浓，院子里繁花似锦，朝露漙漙，一派生机盎然。

忽然，半敞的门外传来一声低沉的轻笑，清焰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佯怒道：“大清早的，谁在外头鬼鬼祟祟？”

那头的人顿了顿，长腿微挪，掩在门后的玄色袍角便完全暴露在清焰的视线内。他的脸笼罩在薄雾氤氲的清晨里，有点远，看不太真切，却依稀可见其清晰明朗的轮廓线条。

“想带你去个地方。”陆秦弓道，声音出奇的温柔。

他凝视窗边的少女，她还未梳妆，三千青丝如瀑，几缕垂在胸前，遮不住那里的春光无限，里衣雪白，与锁骨下的肌肤融为一体。

她却浑然未觉，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掩上了窗。

再出来时，她换上了一套青色的衣裳，乌发半挽，头顶一支银镀镶珠石兰花蝈蝈簪。清雅的打扮再次让陆秦弓眼前一亮。

“将军这是要带我去哪？”清焰抬头望望天色，还有一个时辰她便要上工了。

陆秦弓还能不知道她心中所想？他牵着她的手往外走，“放心，一定准时送你回去。”

马车里，清焰与陆秦弓并肩而坐，她将脑袋搁在他肩上，轻声说了句：“将军，谢谢你。”

“嗯？”陆秦弓微微侧头。

“昨日我舅父来寻我了，他说是你救了他，他还让我回方家住。不过，我觉得保持原状挺好，不过隔着几条街，若是想见，随时能回去，何必挤在同一屋檐下相看两厌。”

陆秦弓默了默，“没有人会讨厌你，如果有人对你态度不好，不过是因为他们欺你无依无靠，但我保证，这种事以后都不会发生了。”

清焰笑道：“我这样，算不算狐假虎威呀？”

“但你这只小狐狸并不太狡猾。”陆秦弓刮了刮她挺翘的鼻子。

清焰不置可否，她抬手抓了抓从帘缝钻进来的朝阳，然而那道光却从她的指缝中溜走了。

陆秦弓含笑看着她孩子气的举动，终是没忍住，伸出一只手握住了那只柔荑。清焰抿嘴一笑，纤长的手指往他略微粗糙的指缝钻去，两人十指相扣。

瞧，这不就抓住了！

没多久，车夫拉定了马儿，陆秦弓带着清焰走进了一间卖早点的小铺面。店铺不大，摆了五六张桌子，却胜在干净整洁。里头已三三两两坐了好几个食客，见了陆秦弓，面上露出熟稔的笑容，只打了声招呼，并不上前客套。

清焰见状，顿时心生好感。

“这儿的豆花还有羊肉包子堪称一绝，你一定要尝尝。”两人双双落座后，陆秦弓道。

清焰笑道：“将军一大早扰人清梦，就为了带我来这喝碗豆花？”

陆秦弓摇头，“一碗哪够，起码得两碗才对得起老板娘的好手艺。”

两碗豆花？她哪吃得完。清焰被逗笑了。真奇怪，明明是不好笑的啊。

笑容可掬的老板娘果然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豆花，还有几个肉包子。清焰觉得她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赵大夫忘了，我一个月前扭伤了脚，还去明川医馆拿了药膏呢。哎呀，没想到您与将军也相熟哈！”老板娘笑得见牙不见眼。

清焰干笑两声，点头应付过去。果然啊，跟着陆秦弓，无论在哪里都这么引人注目。

陆秦弓嘴角噙笑，他将豆花往清焰面前推推，“快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清焰依言舀了一口，豆香四溢，入口即化，再配上辛辣的肉卤，令人食指大动。

“果然好吃！”清焰说着，又尝一口羊肉包子，顿时就停不下来了。

陆秦弓见她吃得高兴，忍不住又要讨赞，“好吃吧？在我很小的时候这间铺子便有了，当年在边关，我每天都想着这一口。以后，我们可以常来。”

清焰应好，又朝他竖起大拇指，十分配合地捧场，“将军，这么好吃的豆花还有包子，我要带回去给师公还有喑姑他们尝尝。”

陆秦弓掏出帕子为她擦去沾在唇角的油辣子，笑得很宠溺，“我就知道，一会让老板娘给你备好。”

清焰心满意足，便向陆秦弓说起她想开一间点心铺子的事。

“喑姑手艺好，不能埋没了，我再请王嫂嫂做二把手，加上慕春与小秧，租个小点的铺面刚刚好。”她说得起劲，大眼睛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寄。

陆秦弓听清焰讲完，又夹了个包子给她，才慢慢地道：“以后，她们就由我来照顾了，大可不必如此辛苦。”

清焰忙拒绝道：“不辛苦的，而且这也是喑姑自己的意思。你想，她总不能每日闷在后宅无所事事吧？之前在我外祖家是迫不得已，如今我既搬了出来，说什么也不能再拘着她了。喑姑虽聋哑，却不代表她不能自强自立。况且，若能自立门户，谁愿傍人篱落？”

她总能搬出一堆大道理，让他啼笑皆非却又无可反驳。陆秦弓一叹，“也好，都听你的。”

“当然听我的了。”清焰笑道。

两人用罢早膳，陆秦弓却说还要带清焰去个地方。

清焰终于嗅到一丝一对劲，“将军，你今日好生奇怪？可是有什么事儿？”

陆秦弓避而不答，右手揽过她的细腰，只稍一用力便将清焰抱到了车辕上。

“先跟我走。”他还是那么温柔。

清焰深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地爬起来钻进去坐定。车轱辘发出吱嘎吱嘎的轻响，像旅人匆匆归家的脚步。

他们去了武真坊。

当清焰仰头望着眼前这座簇新的三扇朱漆大门时，终于知道陆秦弓要带她去哪里了。

檐下还未挂上牌匾，可她听见门口的守卫喊他——侯爷。

清焰一怔，以眼神询问陆秦弓。

“以后这里就是镇北侯府了。”陆秦弓道，“走，我带你去看看！”

陆秦弓的这座宅邸修缮得极好，可谓飞檐错落，一步一景，每个院子都绿油油的，后面还有一个大花园，围着湖榭逛一圈，没有一个时辰都走不完。真的很清幽雅致，简直是清焰梦想中的家。

陆秦弓道：“这园子荒了好多年，工部偶尔会派人来打理，但空荡荡的终究是缺了人气。你看，树都长得比屋子高了。”

清焰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绿树参天，一派欣欣向荣。

“不过我觉得这样也别有一番风致，所以便命他们在修葺一新的同时又保留一些原有的随性。你觉得怎么样，喜欢吗？”

清焰笑笑，现在说喜欢，还太早了点。

陆秦弓见她一派云淡风轻，好胜心又被激起——他今儿一定要让她欢呼雀跃，流连忘返，迫不及待地想要成为镇北侯府的女主人！

两人在春末温柔的晨曦中闲庭信步。

有花匠正在墙根底下用砍刀清理牵牛藤。清焰多看了两眼，只见藤蔓沿着矮墙攀爬而上，未到开花的季节，大片绿色宛如瀑布倾泄而下，再这样任由其野蛮生产，没几个月墙头的瓦片都要被扒拉下来了。

再往前走，又见七八个奴仆正在拿簸箕分装着什么东西，走近一看，原来是去了叶子的水仙花，圆圆的茎头还沾着微微潮湿的泥土，看样子像刚挖上来不久。

清焰的心扑通扑通跳着，她转头看着陆秦弓，眼里全是惊喜。

啊呀，难怪他之前问她喜欢什么花。

陆秦弓得意地笑道：“这一片空地我辟了大半种各种品种的水仙，还有一小块地离湖边挺近，就留给你做药圃。”

他好像有点不确定，转过身带着点忐忑地问道：“我看你院子里有几个花盆都种上了各种草药，反正这儿地方大，权当给你消遣了，可钟意？”

清焰没想到还能双喜临门，兴奋得整个人都扑到陆秦弓怀里，她勾住他的腰，莹润的小脸沐浴在柔柔的晨曦中，湿漉漉的大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彩。

陆秦弓愣了一下，一声低低的笑从喉间逸出，听起来很是愉悦。他从善如流，不加思索地将她纳入自己的怀抱中。哪知这温存来得快去得也快。清焰忽然放开了他，一下子弹开几步远。她偷瞥一眼已经挑着担子走远的工匠们，抬手将鬓角的碎发撩到耳后，脸颊发烫。

陆秦弓只是抿嘴看着她笑。他太清楚她了。在方府的大半年使她变得循规蹈矩，人前人后总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可她骨子里不是这样的。一个会对着凯旋而归的大军吹囗哨的少女，烂漫不羁才是她的底色。

说到底，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可是我每日要上医馆，这么大的药圃，实在是顾不上来啊！”清焰既无奈又甜蜜地道。

陆秦弓深深看她，继而叹气道：“豆儿……”

“什么？！”清焰打断他，瞪大了双眼，平时一囗一个小灯豆也就算了，这会儿怎么还变成豆儿了？

她道：“将军可以唤我的小名。”

“朏朏？”陆秦弓挑挑眉：“我不喜欢。”

清焰更惊讶了：“为何？”

“因为你不是谁的宠物。”

清焰闻言怔住了，良久，她朝陆秦弓绽开一抹清妍的笑。其实，她也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小名，只不过从小叫到大，她都习惯了，况且一个小名而已，她实在不必要去钻牛角尖。

陆秦弓见她嫣然含笑，料定她心情不错，便趁热打铁，道：“阿清，我想尽快迎你过门。”

“将军是怕夜长梦多吗？”

陆秦弓不言。他的确是怕了。以他现在的势头，认祖归宗是迟早的事。陆府之子的身份终究是要比皇子自由得多，他必须要趁早。

清焰见他沉默，便当他默认了，她笑了笑，封侯拜相有千般好处，却又有那么一点不好，那就是失去了自由。

“阿清，等我们成婚后，我会请前御医严老先生来府中给你教授医道。”陆秦弓道。

清焰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呆了片刻，直到陆秦弓又问了句：“你觉得好吗？”

“不好！”清焰答得斩钉截铁。

陆秦弓就料到她会这么回答，他叹了口气，执起她的手道：“严老先生的医术虽比不上邹老先生，但放在整个太医院，也是无人能匹的。”

“将军答应我，成婚后可以继续学医，就是这么个学法？”清焰凝视着陆秦弓，眼睛里的哀伤一点一点漫延开。

“你…不愿意吗？”

“不愿意。“清焰微笑，摇了摇头。

她若是愿意，大可自个买几本医书在闺房里头死记硬背，何必每天起早贪黑跑去医馆呢？何为学以致用？空有一身本领，却无处施展，要是杨晴知晓，定会痛骂她一顿。况且，她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当初学医的目的——她不想浑浑噩噩度日，她不要做那种每日站在影壁后等夫君归来的小妻子。

若她答应了陆秦弓，那么她的一生都将掌握在他手中。他与她的身份地位本就是不对等的，若将来他想对她做什么，她根本无法反抗。

“为何？”陆秦弓竟没觉得太意外，但听她拒绝待毫不犹豫，心里还是堵得慌。

“因为……人心易变，慎勿将身轻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