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旧雪 第78章 红颜知己

从明川医馆出来，陆秦弓打算直接去城防营。

邹仁善替他把过脉，说他底子好，恢复得不错，再过几日便可停了汤药。

最高兴的莫过于卫聪，自陆秦弓中毒受伤后，他自责不已。他本应待在陆秦弓身边的，如果他当时不是顾着与五皇子比试，那么陆秦弓便极有可能不用挨这一箭。

陆秦弓似是知他心中所想，淡淡地道：“你不必自责，即使有你在，这一箭也必须由我来挡。”

话虽如此，但当时的情形实在太过惊险，卫聪现在想起还是心有余悸。

日头已渐渐西斜，马车往城防营的方向才走了不到一半，贺永便骑车马火急火燎地截停了陆秦弓的马车。

“上来回话。”陆秦弓推开车门，言简意赅。

贺聪钻进马车，将今日的发现禀报给陆秦弓。

“属下按将军的命令，今日依旧守在西琳公主处，他们二人依旧没有出门，但霍加遣了他的心腹多亮往翠云居点了三道菜。”

陆秦弓闻言浓眉微挑：“翠云居？”

“是。”贺永道。

上京城酒楼饭肆多如牛毛，翠云居在这其间算不上多么亮眼的存在，但其环境清幽，老板娘钱娘子生得貌美，不仅厨艺了得，还会吟诗作对，自然引来不少文人墨客捧场，不知不觉间，它竟也在残酷的竞争下屹立不倒十余年。

“多亮走后，翠云居门口竟挂了打佯的牌子。属下觉得蹊跷，便去探听，您猜怎么着？”

陆秦弓掀了掀眼皮，没应。

贺永也没管，自顾自又道：“原来方大人是翠云居的熟客，每逢休沐，他都会去那点上几个小菜闲坐半日。多亮去点菜，店小二原没多想，可偏那么巧，他点的菜中其中一道竟是方大人每次去翠云居必吃的甜点。”

“你有没有想过，这也许只是巧合。”陆秦弓道。

贺永道：“属下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可又见钱娘子神色怪异，便佯装离去再偷偷折返，结果听到那钱娘子在跟掌柜的商量要不要去报官。”

“报官？”陆秦弓神色一凛，“多亮点的是什么甜点？”

贺永：“嗨，也不是啥稀奇玩意儿，就一碗紫糯米汤圆。”

“可有盘问过翠云居上下？”

贺永道：“翠云居上下口风很紧，属下无法，便搬出了将军，钱娘子便说，要见将军。属下已命人将翠云居上下看管住，只等将军吩咐。”

陆秦弓面上露出赞赏之意，命车夫快马加鞭赶往翠云居。

一柱香后，马车在嘉会坊的一座两层独栋院落前停了下来。一个店小二模样的年轻人站在外门前，见有马车停靠，以为是食客，正要上前婉拒，忽见从马背上翻身而下的贺永，立马换了张笑脸去将门推开。

陆秦弓在卫聪与贺永等人的簇拥下往里走，环顾四周，篱笆砌墙，鹅卵石铺道，青草为席绿树作幕，放眼望去一片生机盎然，难怪名为翠云居。

院子摆了几张木桌，十来个穿着常服的大汉坐在那慢悠悠地吃茶，一见陆秦弓，皆脚下装了弹簧般跳起来，齐声拱手喊将军。陆秦弓略一颔首，瞥了眼一楼的大堂，里面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人，为首的红衣妇人便是钱娘子。

她听见动静，忙迎上前，却见一年轻男子立于院中，身材高大，穿着件白色绣竹纹的锦袍，乌发高束，露出一张刀凿斧刻般的面容，端是丰神俊朗，不似人间物。

钱娘子从商近十余年，形形色色的人见过不少，却从未见过如此俊美的男子，一时间竟失了神，怔了片刻才听一旁的贺永道：“钱娘子，这位是镇北大将军陆秦弓。”

钱娘子忙屈膝行礼，柔柔地唤了声陆将军。

陆秦弓朝她点点头，迈开长腿走了进去。无关人等立刻被清空，钱娘子重新沏了杯茶奉与陆秦弓。

陆秦弓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明来意。钱娘子只犹豫了一瞬，便将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遍。

她的话与贺永的大差不差，陆秦弓留神听完，食指在桌面上轻叩两下，慢慢才道：“仅凭一道汤圆，钱娘子如何断定这是方大人在给你传递消息呢？毕竟这紫糯米圆子不过是一道再平常不过的点心罢了，北凉人会点并不足为奇。”

钱娘子道：“个中原由，怒妾身不能告知将军，但妾身可以对天发誓，妾身说的，句句属实。”

陆秦弓笑了笑，道：“娘子可知，贸然强闯使臣府邸是国与国之间的大事，一个处置不当，便会再次致使边关狼烟四起。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仅凭一个小小的赌誓，娘子的话，实在不足以让人信服。”

钱娘子面露犹豫之色，期期艾艾地就是不开口。

陆秦弓也不急，慢腾腾地转向卫聪道：“今日是方大人失踪的第几天来着？”

卫聪答：“回将军，是第五天。”

“哦，五天了？”陆秦弓抬抬眉头，“若真如外头所传，方大人是被猛兽袭击，恐怕他现在已是树底下的肥料了吧。就算不是，他也离死期不远了，严邢拷打的滋味，只怕不好受。”

话音刚落，钱娘子猛地掩面啜泣，她边拭泪边道：“将军何苦要吓唬人，妾身说便是了。”

她叹了口气，端是悠扬婉转，“若那北凉人开囗点紫糯米圆子便也罢了，妾身便当他是无意之举，可那他点菜时，说的是……紫禁葡萄碧玉圆。”

钱娘子说完，一张俏脸爬上了红云。

陆秦弓轻咳一声，为免她尴尬便端起茶水轻啖一口，接着又若无其事道：“想必这是娘子与方尚书之间的暗号吧！”

没想到啊，这方淮比他想象中还要道貌岸然。

钱娘子红着脸点了点头。

原来翠云居开张之初，因老板是女子，不仅被同行打压，连平时巡逻的衙役都常来吃白食，又见钱娘子生得玉貌雪肤，一言不合便动手动脚，被路过此地的方淮撞见，两人一见钟情，他扙责了那几个衙役，之后便暗中给予钱娘子庇护。一来二去，这二人便捅破了窗户纸。

钱娘子贪恋外头的自在，不愿入方府为妾，更不想外人知晓他们的关系，方淮也乐得保全自个洁清自矢的名声，所以那句“紫禁葡萄碧玉圆”便成了两人欲成欢好的暗语。方淮每每来到翠云居，只需低声在她耳边说出那句话，钱娘子为他奉上紫糯米圆子的同时，还会奉上自己的恣情无限。

卫聪听完钱娘子的叙述，若不是为了维持面上的凛凛然，他简直要大呼一句叹为观止。

陆秦弓倒是神色如常，他向钱娘子道一句多谢，站起来往外走。

“陆将军……”钱娘子在他身后唤道。

陆秦弓转过身，面容沉肃，“钱娘子，我只在乎你的所见所闻能否成为救出方大人的关键，至于你与方大人的私事，抱歉，陆某一点兴趣也无，更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告辞。”

钱娘子闻言神色一松，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捂出胸口呼出一口气后，她擦擦面上的泪痕，连忙又跟了上去，一路将陆秦弓送到大门外。待人走后，她招来掌柜的，吩咐其开门迎客。

只要天还没蹋，这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不是？

陆秦弓一出来便对贺永吩咐道：“今日之内将西琳所住宅邸的图纸拿到手。”

两队人马在翠云居分开了，陆秦弓回了英国公府直奔陆郁亭书房，半个时辰后方出来。

入夜后，贺永将西琳住处的地图带了回来。

三进的宅邸，从图纸上看并无不妥。陆秦弓仔细查看一遍，目光停在厨房旁的一个冰窖上不动了。

贺永察言观色，便将探听来的消息禀告给陆秦弓：“将军猜对了，这个宅子的冰窖还未曾储冰。据东家王员外说，宅子是多亮去看的，原还不大满意，后来逛到厨房，见有个冰窖，他还挺好奇，当即进里头看了，出来后二话不说便交了定金。碰巧寒香园的食材一直都是王员外负责采买的，属下问过了，冰窖的出口这几日一直有人把守。属下很怀疑，他们就是将方大人藏在那里头了。”

陆秦弓赞许道：“做得很好，今晚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听我号令行事。”

第二天，已时一过，陆秦弓便去宝华坊敲开西琳住处的大门。他只带了卫聪与贺永两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霍加一大早便外出赴宴了，西琳思索一番，特意换上了大历的服装去见陆秦弓。一袭冰蓝色绣牡丹花的广袖留仙裙，乌发尽绾，上面一支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两耳坠着金镶绿松石耳环。她身姿袅娜，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闪着狡黠的光。迎面走来，卫聪直接看呆了。

西琳是个爽快人，她挨着陆秦弓边上坐下，操着一口歪歪扭扭的上京话道：“陆将军来见本宫，所为何事？”

陆秦弓撇一眼卫聪，答非所问：“公主这身打扮，倒是很讨巧。”

西琳一摆手，指尖的蔻丹像未开的花苞儿，她笑容烂漫：“入乡随俗嘛，反正迟早我也得在你们中间挑一个夫郎不是？”

陆秦弓笑笑，不置可否。

西琳脸上的盈盈笑意忽地一敛，双眸杀气尽显，“将军只带了两名近卫，就不怕本宫趁此机会要你性命吗？”

陆秦弓仍是笑：“公主若想要我性命，尽管动手便是。只不过，我死了，霍加大人可就回不来了。”

西琳面上血色尽数褪去，她霍地站起来，琥珀眸瞪圆：“挟持一国使臣，这就是你们历国待客的礼数？”

“这句话应该是我对公主说吧！”陆秦弓勾了句唇。

西琳目光闪躲，她复又坐下，强颜欢笑道：“陆将军这话，本宫听不懂。”

“明人不说暗话，西琳公主与霍加大人日夜兼程来到上京，原本半年才能走完的行程硬生生被你们缩短至两个月，这般心急，让陆某猜猜，莫不是因为你的父王，一代英豪乔山已经时日无多了吧？”

“一派胡言！”西琳冷冷一笑。

陆秦弓不理会她的讥讽，继续又道：“据我所知，公主曾是乔山最宠爱的女儿，可后来不知为何，一朝恩宠悉数化为烟幽，你被困王宫之中，几度惨遭毒手。若不是你霍加提议让你前来和亲，只怕不久的将来，公主便会成为敖云大王子战旗下的一颗亡魂。”

北凉有出师前夕祭旗的习俗，不要三牲不要猛兽，要的是人血，且身份越尊贵越好。

“你调查本宫？”西琳差点拍案而起。

陆秦弓佯装惊讶，“公主不是王室女在北凉不是人尽皆知吗？君王对臣子之妻起了觊觎之心，强取豪夺后，美人郁郁而终，而她唯一的血脉也在冷宫中受尽磋磨。”

陆秦弓说完，好整以暇地与西琳对视。

忆起昔日，新仇旧恨如潮汐般涌上西琳美丽的脸庞，但她不能在此时示弱，便倔强地瞪着陆秦弓，一言不发。

“西琳公主，你的亲生父亲霍加千里迢迢将你送到上京，不过是想为你谋一条生路，可他要得太多了。他在春猎当日掳走方尚书，想从他身上挖出藏兵图，若得了手，便趁着乔山未死带你回北凉。有这功劳傍身，你以后的日子只会顺风顺水。可若是没得手，你便只能留在上京，虽背井离乡，却能偷得一线生机。陆某说的可对？”

“话都要陆将军说完了，本宫还能说什么呢？将军说得不错，本宫的确是霍加之女，和亲也非本宫所愿，可本宫别无选择。”西琳说着，目光在陆秦弓三人身上飞快掠过，红唇一勾，“不过，本宫斗胆一猜，陆将军会给本宫第三个选择。”

陆秦弓面露欣赏之意，只听他道：“只要公主与霍加肯归降，我可保你们后半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西琳美眸一转，摇了摇头，“卖国求荣可是要被扔臭鸡蛋的，这事本宫可不干。”

“公主连我朝的服饰都穿上了，这分明是在示好，再说，北凉如今不过强弩之末，覆灭也是迟早的事，公主弃暗投明，现在正是好时机。况且，你授意王员外采买食材，将这么大一个漏洞示于人前，不正是为了创造机会引我前来，再与我谈条件吗？”陆秦弓笑得如沐春风。

西琳柳眉微挑，嫣然一笑，“哎呀，都被陆将军给看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