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把狐狸当小狗是吧?
陈望鹤我不要理你了。
呜咽两声,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树妖见我回灵禅寺后反而闷闷不乐,也同我聊过天,它说,“陈望鹤这少年生来就不是属于寂寥庙宇的,他似乎从来没打算过断红尘。”
他只是这陈腐苦贫修行路上那误入“歧途”的过客,在清寂苦贫的山寺里旁若无人、我行我素的“纵情声色”。
虽瞧他吊儿郎当,谁也都能看得出来这样的少年身世涵养都很好,端正大方,不陈腐不板正,不迷惘不过分恣睢。
聪明又伶俐,即使不能在红尘中做到众星拱月,也能凭借一番见地而于人海中卓尔不群。
是属于人间的鲜活的少年,而不是山寺里孤寂的少年。
这样的少年,会挽雕弓如满月,刀光映霜雪,威风凛凛斩苍狼,志得意满返人间。
我一点也不奇怪,当时只是有些难过。
为我肩上的疤而难过,也为以后再也见不到他难过……
是日飞雪,白雪皑皑满珑山。梧桐树妖秃了脑袋,眼皮沉厚,它好累好困,我性子跳脱,不敢扰它歇息,毕竟它很老了,不知多久后,眼底再也没我这只小狐狸,我会在这寺里头无聊死的。
为什么不说还有陈望鹤那家伙呢?
我暂时还在生他的气,不说也罢。
树妖说我这一身白亮软毛跌雪里头就找不到了,可不尽然,我怀疑是树妖年纪大了眼花得很,那深山里的野狼就能找得见我。
绿着眼睛,死追我几里地,垂涎的腥臭味一直萦绕在我鼻尖,我卯足了劲、拔腿飞快,逃啊逃啊,哭着脸分心看这家伙,老长一身脊骨和那健壮有力的腿,一步顶我仨,我撕心裂肺的叫救命。
可正逢寺里共修诵经,朗朗经文,平缓沉稳,压没了我那破碎的声。
真真是倒霉透顶,我给撞树干上了。树梢上纷堆雪簌簌地落,落满身,满天小星星转啊转啊,我找不到北。
那狼趁狐之危,咬上我肩,尖尖牙喇进软毛埋的肉里。哎呦,血洒红了碎亮的雪。
我挣扎了好些会,秃了肩上的流着血死命地逃啊逃啊。不分南北与东西,雪里钻过,荆棘里爬过,不知是兜兜转转命运使然,头晕眼也花,终于是撞到了寺里。
一双长臂将我揽了起身,我瘫着身,由他抱着。血染晕了大片白毛,跟掉入小隐和尚染符用的朱砂缸里没两样,好疼好疼,我闭着眼不敢再看第二回。
后来的事,我怀疑是自己给怕忘了。
最后一眼是陈望鹤歪着脑袋盯我那神情,寂寂落雪的一双眼,比野狼还要肃煞狐狸。可我怎么记得他分明是笑的。
笑什么呢?我不知道。
小狐狸醒过来已经是第二日了。
小隐和尚看顾我,肩上缠了好些圈的绷子。我想起来陈望鹤那家伙,巴拉着小隐和尚,要他带我去找他。
小隐和尚禅心重,瞧我眼睫泪,似叹似惋一声。
我是在正殿前看见的陈望鹤。僧人按时扫雪,院落青石泛亮,寒凉彻骨。惟他孑然一身,膝下厚雪,弓背挺直如竹,目也端正,就是那点不屈服。
我才看见他手挽刀,血红淋漓,刀身结了薄薄霜雪,残血冻若冬天含苞红梅花簇。
我直直跳下去,扑在冰凉地砖石上,到他手边蹭蹭,可他不似从前,吊儿郎当提拎我,与我顽笑。
陈望鹤,陈望鹤,我喊他。你看看我。
殿里香火缭绕,佛祖垂眉,方丈在诵晦涩难懂的经文,难怪我悟不透大乘,笃笃木鱼敲得我像那压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紧箍咒念得头疼。
“若无净戒,诸善功德不生。”
什么净戒?
什么诸善?
我听不明白,眼下只看陈望鹤不卑不亢,异常坚毅。我恍惚有些后怕。
木鱼诵声皆萧索,后止息。
方丈空寂素容,站在这鎏金敞殿门前,不觉居高临上,惟平稳无波的一双眼看我和他。
方丈说,“你既杀生犯戒,嗔痴过重,难参静禅,灵禅寺不是你心安之处。”
“时日未晚,还是下山去吧。”
怎会如此,我还只是小狐狸,十分十分的不解,努了劲地扒拉他,他真真是狠心啊,偏生一眼也不瞧我。
陈望鹤长身作揖,磕了三个响头。
来的时候是季夏之月,孑然一身清爽韧气来,走的时候霜雪冬日,孑然一身不屈意气走。
雪落满珑山,梅花树梢压弯了腰,他冒着一身霜雪,就这么走回了滚滚红尘中。
我说他聪明又伶俐,怎么偏偏在我这犯了戒呢?
他没予我一字一句交代,我亦不敢凑上去找他的不快活。这一段长长青石阶,一日里我走了两回。
一回躲在身后远远的送他,一回再自己回寺里。
树妖看我恹恹着脑袋回灵禅寺,安慰我,山水相逢,人重逢又错过,就到这里为好。
可我一点也不情愿。
虽我和陈望鹤的缘分就到这里,也没能跟金说真断了缘分。
彼时我修出人身,不听树妖的劝,就跑到这红尘人间来找陈望鹤。
人间不再是深远记忆中从前那般热闹喧嚣的模样,人流如织,步履维艰,灯笼烛光火燃成连绵不歇的乱世烽火,我打长街站着,满目疮痍不敢再认。
仗打得没完没了,我被迫流亡,从东到西,跑了大半张不认识的山河地界。
又无长技傍身,大字不识白丁一个,空空一张脸蛋还算看得过去。
戏院里的阿嬷和我招招手,说予我吃穿住,养我作学徒,唱那咿呀戏,承她身长技。半子钱也没有,头几年是白给师父当学徒使唤的,她性情孤高,看不上我们这一辈的学徒这点天赋,戏教得不勤快,我也不喜欢,练得嗓子劈是常有的事,走步走得足尖血红,水袖抛不来那柔雅韵致。
空有一张脸,涂妆白映红影,戏唱得稀巴烂,谁认得你是谁?
第三年,阿嬷甚至来不及理账结钱,卷铺盖就搭绿皮火车跑战后区去了。留下来我们一干没个主见的娃仔被房东骂得狗血淋头、面面相觑。
怎么办,白纸黑字的学徒契就这样抵出去了。
然后我成了悦苑歌舞厅的歌女,说是唱歌卖笑讨赏钱,其他的不言而喻。
怎么说我也是天狐呀,怎么能活得这样惨呢?树妖说我修行惫懒,心定不下来,念在红尘中,怎么修得大乘呢?
是,我一颗尘心,浪子不回头。
过不来苦日子吗?
也不是,颠沛流离哪有安稳的歌舞厅好呢?
半年多,一位山西那边的煤老板盘我底细,说可怜我当学徒抵工资辛苦,要赎我回他院里,给我搭台扮妆唱曲。赏钱多了好多,剩下的那群男的就喊我狐媚子,可小狐狸那有不漂亮的呀,偏偏我又修得一身漂亮皮囊。
这我没办法,不然报官吧。
外头民不聊生,他们有本事就跑警察署去任官、耍威风,别没本事来歌舞厅畅谈失意志向,自己一家老小无人照拂,净爱出去外头给人作爹。
我不是没有脾气的小妖怪,是僧人和陈望鹤惯出来的娇蛮脾气,是灵禅寺的小祖宗。
不要欺负我。
真真烦得透了,那老板找盈欢饮多了几杯洋酒,醉熏熏一身汗臭,来拉扯我,说要我给他唱时兴名曲《贵妃醉酒》。天晓得他在发什么酒疯,我学的是昆曲,可不是京腔。也没那二两本事,最多会两句《追鱼》,如何给他唱?
我笑脸给他劝啊劝,硬是揭不过去。后来我打了他一巴掌,他的面子也打残了,把所有赏钱打没了。
他又还了我一巴掌,痛苦彻骨,可算是让我这浮沉在人间的清高扑灭了。
我不是灵禅寺的小狐狸了,陈望鹤也走了好多好多年。
我就杵在那,人间洇月下,露天戏台搁在院里,后边穿廊过去,又是一番霓虹景象,相比这,可热闹得多了。眼下这寂寂月华,就他陈望鹤站在池子边,无所事事地逗那蠢的锦鲤。
我一开始在戏院倒台时为什么没逃了这重庆,千里万里也跑回灵禅寺去当我的小祖宗?
说到底还是因为陈望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