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是民国几年,八月夏夜闷热,三更雨又纷至。
闷湿雾气蒙蒙,梧桐树叶染得黄亮。我擦亮火柴燃了小烛灯,那澄光的盈光晕在方影朱红窗花上,这年里买的梁平窗花泛了旧,斑斑细洞连绵一片,透出来外边的簇簇梧桐叶影来。
瞧一眼,我当以为是灵禅寺那百年老梧桐树妖有这精神矍铄的劲头千里迢迢来寻我。
可想想我又觉得自己真是哭昏了头了。
外头这么乱,昏天黑地,战火连天,人都不安生。它一棵树,开了蒙,有了灵智,在灵禅寺时和我聊聊天还成,怎么可能学我跑来这世道受苦。
灵禅寺远在深山幽谷,它是来不成的。
可惜没能见它最后一面,我当然遗憾。
好一会缓过来,泪拭了个干净,我才颤着手把那桌案上放了一下午的信拆开。
竖封上墨字写的是我的名,单一个萤字而已。
薄薄一页泛黄陈纸,他知道我识字不多,不学那些酸人文客写鸿鳦满纸,寥寥几字,专挑我认得的、不爱听的话交代我。
“吾妻萤萤,来生切记绕着我走。”
泪滴晕了那墨字,我再也不能用无波无澜的性子来捱过这事。
哪有人像他这般,坦坦荡荡写下这话,叫我们来生不相逢的。
偏偏我不能如他愿,谁叫他陈望鹤先弃我而去。
捐躯赴国难,舍我一人活也就罢了,乱世无法纵情,到了那盛世太平,还不给我留个念头吗?
雨声淅淅沥沥,泪浸透旧黄纸,终于没过案上疴血声。
我和陈望鹤是绕不走的缘分,但他不知道,后来也不叫陈望鹤这名了,全须全尾地换了个名字,叫金说真。
他还是陈望鹤那一年,大概才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他身子骨不大好,被父母送往灵禅寺清修。我第一回遇上他就是直直撞他怀里的,根本没绕开。
上头我说了,灵禅寺是福泽之地,养一方庙宇水土,亦养一方精怪。我和梧桐老树妖就是这样被养出了灵气,开了灵智的。我本来是长城之北地界的天狐,梧桐树妖说我天生地养,气运好,定是可以修得人身、修得大乘。
在那遐思迩想的大乘正道之前,我还是只跟哈巴狗差不多大的狐狸。
灵禅寺庙宇庄严,一派清寂之地,禅机佛光不限我这种淳善的狐狸,平日里我最喜欢跑寺里转转悠悠。
出家人都是慈善心肠、超脱物外的性情。早课念经、暮钟止静,遇到懒洋洋的我,也予我一口水一口粥,风晒雨淋也要遣小和尚寻我,以至于后来我初初入世不怎么怕人,也就是他们这群良善的出家人给惯出来的。
惯得我一身性情,轻蔑地蹲在后院佛堂大殿的阔长门槛上看那陌生的少年人。
灰袍布衣的僧人两排两排站,自灰白瓦当的檐下徐徐走过。
这少年人不一样,留着过耳短发,穿得怪异极了,衬得那抽条纤长的身材挺拔如竹,板正又不板正的。因他笑意飞扬,瞧什么都好奇,不似僧人耐得青灯古佛的古井无波性子。院里有一高台鱼池,他低着头,逗池里的那几尾脑子不转弯的锦鲤团团转。
夏日辉光簌簌落于尘嚣上,他在这澄亮微尘里浑身上下满是疏光,偏生瞧了一眼我。
蝉鸣歇,四时停,他是寂然之地里唯一动人的葱茏事物。
怀着狡黠意气和沉稳冷静这两种性子,体现在这人浓烈的一生上,矛盾且适存。
僧人鱼贯入殿,走得稳稳当当,飞扬布袍根本挨不到我脑门上,他们不在意是他们的事,我定是要给他们让路的。
我恰恰转眼,少年就已到我跟前,那双灿若琉璃的眸子真漂亮啊,眨巴眨巴得看着我,笑弯了唇角,显得温温软软。吓得马失前蹄,我摔他怀里,虽然他提拎着我肉乎乎的脖颈就诧异地问。
“这里怎么有只小狗啊。”
天地良心,树妖可鉴,我一开始是很生气的。
拿爪子拍拍、挠挠他,呜呜地喊,他笑意更浓。
好像更像小狗了,我才不要。委委屈屈地被他抱在怀里,任他怎么逗我,我也恹恹得不搭理他。
到了午斋时候,小隐和尚方才分心来寻我,一瞧见我满眼泪纵横,他也笑,和我解释说,这不讲礼法的少年是他师弟,是不听话的娃崽,今天刚送上山来,带发修行的。名字叫陈望鹤,鹤就是那寺门口养的一方滩涂上的那呆头呆脑鹅。
原话自然不是这样,我和梧桐树妖瞎编的。
它一听就笑话我以讹传讹,定是又被小孩当成小狗,来找它寻天狐的脸面来了。
“谁叫你总爱躲懒躲闲睡大觉,修行都比那院里傻乎乎的锦鲤慢。”
才不是,才不是。我不认,窜进它的树冠里躲了那少年大半日。
绕是他再骄纵恣意,还不得在这珑山灵禅寺当半个和尚清修半辈子,等他那股子好奇劲头过了,僧人清修苦行总归是难耐的,灵禅寺最快活的小妖怪就只有我啦。
可我真低估了这少年的耐力和精气神,半点没见着他的身子骨弱的传言体现,他热烈而蓬勃,是民国第一轮升起的太阳,怀着无限希冀,妄图照耀碌碌世人。
天蒙蒙亮润,亮些靛蓝色来,我打着哈欠跑进寺里蹲早点糕饼,跑着跑着就被他提拎起来,抱进正殿里、佛祖底下,一排子程亮脑门后边听师父授早课。我昏昏欲睡,他的掌心温热,一遍一遍给我顺毛,困煞小妖怪了。
美美睡一觉醒来,佛祖瞧见是要扣功德的,你懂不懂,陈望鹤!我拍拍他。
陈望鹤不懂,还拿我的糕饼开玩笑,为了糕饼,我还是继续装聋作哑吧。
季夏闷热得令小狐狸受不来,我趴簇锦树荫底下好乘凉,他也爱躲闲不去琢磨经书持咒,手里边抱着对我来说是鬼画符的书如饥似渴地看啊看,歇一会就过来逗逗我,怕我浑身毛自己给自己热化了,就借小隐和尚的蒲扇给我扇扇风。
我得他便宜照顾,得寸进尺地枕在他的手臂上睡觉,凉凉的,比青石桌舒服好多,他被压累了手腕,翻书时翻得飒飒响,推推我,后来推醒了我也不挪地,他也就纵着我来了。
有时他还会跟着采办的小和尚下山,起初是不愿意捎上我的。他说啊,我蹲在寺庙门槛上,实在太像一只可怜的小狗了。
我为了这话,一绷三尺高,直直攀上他的手。他人薄瘦,却也是有些力气的,也熟悉我的路数,轻轻巧巧接过我的爪子,我顺势爬他肩膀上,两只脚踩着这窄窄的地方,扒紧了不松手。
千里万里我都能跟着他去。
怎么能说小狐狸是小狗呢!
气死本狐狸了。
一路上好些稀奇玩意,乱花渐欲迷人眼,我看都看不过来,忘了找他算账,趴他肩膀上差点跑下去追香喷喷的糕饼,他这头边跟糖葫芦摊子老板交议,还分心拽着我的尾巴不让跑。
啊啊啊啊,陈望鹤虐待小狐狸啦。我刚刚抬起可怜巴巴的眼瞧他,他把剔透糖霜的圆糖葫芦串怼我跟前,偏头挑眉道,“别着急,想吃的都会给你买。跑出去被坏人抓到,剥皮当披肩我可就笑话你咯。”
呸呸呸,陈望鹤不像话。
我佛慈悲,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都不要听这杀戒重的话……采办小师父看了我们俩,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气。
我用爪子捞那圆红葫芦串,他怕我掉下去,又将我搁怀里。甜滋滋,酸溜溜的,黏糊糊留在陈望鹤胸膛上的,惨不忍睹。
红尘人间真有趣啊,人流如织,吆喝满街,糕饼雪酥包子,鲜花面具玩意,个个新鲜新奇。热烈而柔韧的俗世氛围好生令小狐狸向往,小狐狸就待了一日就被这红尘迷眼,更何况是自红尘里生生剥离出来的、仍然藕断丝连的僧人们和陈望鹤呢。
木荷遍野,池塘之水波光粼粼,擎苍荷叶连绵起伏,我还依依不舍地趴他怀里,在看被陈望鹤抛却在身后的红尘人间。
不晓得他知不知道我这个小狐狸的心思,摘了庄主家的木荷花,那朵荷的瓣柔柔地展,漂漂亮亮的,掖在我怀里。我还愣愣地嗅着荷花清甜的冷香,没一会他又摘了青青莲蓬,剥了白白嫩嫩的莲心喂我。
碎成两瓣的、小小的莲心,嚼头足,也有些微甘甜。因每一粒莲心他祛了那苦的绿芽。
从前我以为是他喜欢喝这绿芽清茶,才存着些来晒。而往后我们在一处了,我才知陈望鹤不喜性苦的东西,再后来,好似是什么苦都咽下去,绿芽茶也喝。问他,他说苦点也好,正好定心。
且望回眼前,青阶叠叠三千丈,又高又陡。夏夜里闷热,得葱郁山林掩映也没用,是地脉不甘蛰伏而热血沸腾,是人间烟火重重造成的这闷热。
陈望鹤手里提拎了好些采办品,额间沁了细细密密的汗,绕是这般,这位从人间里来的富贵小公子也没叫苦连天。
我不太自在,总觉得拖累他,遂跳下来,一阶一阶地爬在他们前头,迎着黑漆漆的茂林,开路就走。
寂寂森林,蛙鸣一片,愈走愈离灯火辉煌的人间远,可不是桃花源,只偶而会冒出来一簇一簇的萤火虫,就像现在,流光飞舞的,扑哧闪烁,遍野流萤间隙不尽然相同,交叠荡开涟漪般的绿莹光晕,蔓蔓其林。
我回头,就见他在绿意萤森里停下脚步,眼眸也亮澄澄的,谁晓得是什么呢?剔透似琉璃,质润如琥珀。
我因他摄人心魄,两三步又跑回他脚边来,彼时他也弯膝半蹲,宽掌干燥而温热,给我捋捋毛。
瞧着那漫天萤森,他莞尔一笑,颔首指与我道,“去,小狐狸,捉几只萤火虫回来吧。”
还把狐狸当小狗是吧?
陈望鹤我不要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