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亢喜悦的唢呐声,悠悠扬扬传出去老远。
隔着一条街,春桃便听到那迎亲时吹吹打打的喜乐声:“好热闹啊!”
她今日走在路上,动作格外小心,步子都比平日迈得小,看上去多了几分淑女气。春桃这是生怕蹭脏自己的新衣服。
人家都说人靠新衣马靠鞍,从早上穿上这身新衣,戴上桃花银簪开始,这一身新行头便像杆戒尺一般,自动规导着她的一言一行。
“不用这么小心,我以后多给你做几身便是。”就是一身新衣,周怀林真怕他媳妇落上病,侧头说道:“你这样不累吗?”
“累嘛,就一点点。”春桃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比出一道细缝:“可是开心呀!”
她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眼眸亮晶晶的,唇角弯弯,歪着头朝他笑。
“好,你开心就好。”周怀林将她颊边的一缕发丝拨去耳后。
两人相视一笑,脚步未停的朝前走去。
“那就是周郎官的娘子?”两人身后不远处,两个妇人胳膊上跨着菜篮子,互相撞着胳膊对视一眼,露出一脸的姨母笑。
“真是般配!之前没见过周娘子,没想到,长的这般标致。”
“你看见那衣服的绣花没?这手艺,不比花槿楼那些绣娘手艺差。”
“还真是!人又好看,手艺还好,小两口走一起,真是应了那个词,郎才女貌。”
花槿楼只有县城才有,那里出售的衣服价格都极高,便是以刺绣闻名。那里的衣服,普通百姓可是完全消费不起的,时间长了,大家夸起手艺,便都好用花槿楼来做类比。
赵家的宅子靠近小兰河,这是从翠屏山上分下来的一条支流,河面不宽,也就两三米的样子。赵家的榨油坊就建在这边,这会儿鼓乐声停了,还未走近,便能听到水车转动的吱嘎声。
朱漆的大门上挂着两个红灯笼,灯笼上贴着大红的喜字,红红的对联整齐的贴在门框上。
门口人来人往,大家进进出出的,一群年岁不大的小孩,呜嗷着从屋里窜出来,个个嘴巴鼓鼓的,朝街口跑去。
赵磐一身大红的新郎喜袍,他刮干净胡子,看上去一下小了十多岁,让人相信,他今年真的才十九岁。
“周哥,嫂子,快里面请。”赵磐热情的接过礼物,带着两人朝屋里走去。
“恭喜恭喜!”周怀林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今日着实英俊。早该把你的胡子刮一刮了。”
赵磐憨笑着挠挠后脑:“周哥,你怎么跟我娘说的话一模一样?她今早一见我,第一句也是这个。”
“看来我跟伯母审美一致。”周怀林没让赵磐再往里送:“今日客人多,你先去招呼吧,我看到武哥了,去跟他打个招呼。你忙你的!”
今日确实热闹,赵家这两进的院子,前院的四方小院里,一张张方桌上坐满了人,入眼一片喜气洋洋。头顶用几道油布搭着挡风,四角燃着火盆,光线略略昏暗,人坐在院子里,却不觉得冻手冻脚。
庞武正坐在靠墙的一张桌子上,他一个人一张桌子。悠闲的翘着二郎腿嗑瓜子,看到两人后,抬手招了招。
“何姐姐?走走走,我们去后院坐,让他们这些男人自己聊吧!”赵文秀拉着春桃就要朝后院去,她看着周怀林,一如上次那般,掐着嗓子喊了句:“周哥哥。”
周怀林只是客气的点了点头,便朝庞武走去。
春桃扯过自己的胳膊:“你等一下,我跟庞大哥打个招呼。”三两步过去,脆生生的喊了声:“庞大哥!”
“桃妹子,来吃糖!”他抓了把糖果起身塞到春桃手上,夸赞道:“桃妹子今日这身打扮,比哥哥见过的所有女子都要好看。”他扭头看着周怀林:“你说说,一样的衣服,桃妹子穿怎么比别人精神这么多呢?”
周怀林笑着附和:“武哥说的是。”
庞武瞅着春桃,像夸小孩一样的夸赞她。同样的衣服,他家孩子穿着就是比别人家孩子好看。
春桃笑咧了嘴,手背在周怀林背上怼了怼,活脱脱一副被夸了,不好意思找家长的即视感:“庞大哥今日这身打扮,也甚是威武。”
庞武哈哈一笑,点着春桃道:“我妹子说威武,那就肯定是威武。周老弟,你说呢?”
“确实威武。”周怀林提过桌上的水壶,给两人倒上茶水,肯定道。
“你呀,滑头。”
“何姐姐,走啦!”不给春桃再说话的机会,赵文秀拉着她朝后院走去,想着今日自己的打算,她脚下生风,走的越发快了。
前院多是男宾客带着家眷,年岁都比较长。如春桃一般年岁的姑娘倒是少见,她四下瞅了眼,都是些不认识的人,便跟着赵文秀去了后院。
“去玩吧,一会儿我去找你。”周怀林叮嘱道。
“嗯。”
“走啦走啦!”
后院连着东西偏房有道连廊,廊前种的却并不是花木,而是些菠菜小葱,正房三间,青砖的瓦顶大概有些年头了,屋顶长着瓦松,随风轻轻摇晃。
“何姐姐,我们去我屋里坐,我那里安静。”赵文秀推开房门,朝春桃招手:“快进来!”
“我得先去拜访一下赵伯母。”春桃往正房看去,门口站着个小丫鬟,便是那次跟赵文秀一起上街的巧儿。她双手交握缩在棉袄袖子里,今日主家有喜,她身上穿着件八成新的蓝布外套,一见二人,便机灵的打起帘子。
“我娘那里,今日客人很多,我们打过招呼就出来?”
赵文秀带着春桃进了屋子,一屋子女人不知刚才聊些什么,个个笑的前仰后合。春桃没在里面多耽搁,屋里全是些生面孔,她也就和赵母见个礼,便和赵文秀匆匆出来了。
倒是有个插曲,一个穿着枣红色绸布褙子的容长脸妇人,脱下手腕上的银镯子,硬是套到了赵文秀手上,拉着她的手喜笑连连,夸赞道:“赵妹子,你家秀儿真是越长越俊了,我是越看越喜欢。”
赵文秀脸上的笑容,就像是刻上去的一般,羞涩夹杂着推拒,十分不自然。她像个提线木偶般,祈求的看向赵母时,她隐晦的点点头,她便任由枣红褙子妇人将镯子套到她手腕上。
两位母亲却只以为是女儿家不好意思,交换了个眼神,默契的纷纷笑出声来。赵母附和道:“喜欢就给你家当个闺女。”
“我可当真喽,明日就找人上门,你不能反悔啊!”
“你找吧……”
棉门帘挡住了屋里的说话声,两人出了正屋,赵文秀脸蛋红红的,她背过身,一把撸下手腕上镯子,噘着嘴回身,用眼白望着下落的厚门帘子,脚下蹬蹬的,就像尥蹶子的小牛犊子。
刚一进屋,她便一屁股坐到左手靠窗的榻上,一把将银镯子拍在小炕桌上,愤愤的盯着镯子看,似是气还不顺,又反手重重拨了下,银镯子沿着小炕桌掉到了春桃这边。
这会儿子功夫,春桃也看明白了,刚才给赵文秀戴镯子那枣红褙子妇人,应该就是正在和赵文秀议亲的男子母亲。春桃看看拾起的银镯子,猜想着,这婚事八成是要定了。
“你不愿意吗?”春桃问的迟疑。她将镯子放到小炕桌上,这镯子沉甸甸的,少说也有五两重,缠丝绞花,一看就是年轻姑娘家喜欢的款式,可见,那家人也是用了心的。
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女的婚事,哪儿由得了自己做主?
赵文秀盯着春桃,眼眶慢慢泛红。明明只是个乡野丫头,可偏偏遇上个如意郎君,她的幸福是那么刺眼,赵文秀羡慕她,嫉妒她,心底却渴望拥有和她一样的幸福婚姻。
半晌,她恨恨说了句:“你真讨厌!”
“啊?”春桃被她这句话骂懵了,自己关心她还要被骂,不客气的回了句:“你狗咬吕洞宾。”
“子瑜哥哥怎么会喜欢上你这样的女人?”
“你,你别乱说话,我可不认识什么子鱼,子虾的?”
“扑哧。”赵文秀抖着肩膀扑哧笑出声来,露出一口大白牙:“子瑜哥哥就是周哥哥,子瑜是他的表字,你不知道吗?”
原来周怀林字子瑜,春桃从来不知道,她轻轻摇摇头。
“你平日不这么称呼吗?”问这话的时候,赵文秀心里泛起一丝丝窃喜。她想,他们的感情也许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美好,心里这才舒服些。却听春桃说道:“哦,我都是直接喊夫君……”
……或者三郎。
她话还没说完,对面赵文秀眼泪唰的一下落了下来,像那开了闸的溪水,哗啦啦流个没完。将春桃要说的话,堵在的唇边。赵文秀两根手指搅着帕子,侧过头去狠狠剜了春桃一眼,这人真讨厌,就不能让她做做美梦吗?
“你是不是故意的?”
“什么?”春桃觉得和赵文秀聊天好累啊,这姑娘总说些她听不懂的话,没上文,没下文的,让她不知如何接话。春桃看了眼天色,打算起身离开。
赵文秀擦了把眼泪,哭过一场,心里觉得好受多了。她偷偷瞄了眼春桃,见她坐立难安的样子,也觉得自己刚才太过分了。她承认,她是存了些炫耀的心思,想让她见识一下自己的房间,看看自己的生活,也想让她羡慕羡慕自己,可却没想在自家欺负她。
她忙起身,从正对门的立柜取出一包糕点,打开推到春桃手边,讪讪笑道:“何姐姐,吃点心。”
春桃心想,你这变脸速度也太快了。春桃真是摸不清赵文秀的心思,决定少说话,挨到吃宴席就好。取了块点心咬了一口,长条形的点心外皮层层起酥,内里的枣泥馅,才刚咬开,便闻到一股浓浓的枣香味,入口甘甜,沁心细腻,后味泛着枣子蒸熟后的微涩感,配上一口清茶,让人唇齿回甘,口舌生香。
“好吃吧?”见春桃喜的眯上眼睛,赵文秀没忍住又炫耀道:“这可是我爹特意从府城带回来的,别的地方可吃不到,这味道,是镇上那些的糕点铺子拍马也比不了的。喜欢你就多吃两块吧。”
给自己投喂美食的人,在春桃这里都是好人,她眸中溢满笑意,诚恳谢道:“文秀妹妹,你人真好。”她见炕桌上放着一本线状书,当即夸道:“你平日在家没事就看书呀?真有学问。”
赵文秀被夸的心里美滋滋的,她瞟了眼小炕桌上那本书,那是前日她为了装样子刚买的书,心里庆幸道:“我五百文,可算没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