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包间,不过是一架雕花木屏风隔出来的小空间,只能放一张桌子,四把椅子,最能拿来夸嘴的,便是这扇临街的大窗户。可如今是冬日,若是开窗,冷风嗖嗖的往里灌,吹得人骨头缝都打抖。
春桃趴在窗边往下瞅,风吹的她额际的发丝翩飞,鼻头红红的。她微眯着眼睛朝远处张望,入眼是鳞次栉比的民房,白茫茫的积雪压在灰扑扑的建筑上,透着几分古拙,似副徐徐展开的古卷般。
春桃惊呼道:“好高呀!”
赵文秀扭过头狠狠翻个白眼,心里暗骂春桃土包子,却几步走到她身边问道:“何姐姐,你没上来过这么高的地方吧?”
她想要嘲笑春桃没见识,连二层的楼房都没来过。
“也不是,我上过翠屏山,最高到过山腰上。前段时间上树摘柿子,我家院子里那棵柿子树,也比这二楼高。”她扭头望着周怀林:“是吧夫君?”
“嗯!”周怀林端着茶杯认真点点头,他自是听出来了,可他见春桃这无招胜有招的应对,心里的小人笑的直打滚。
春桃根本没察觉出赵文秀话里有话,回答的态度端正,还在和她分享自己的奇遇:“我记得那天天气特别好,天空蓝汪汪的,跟水洗过一样,我就随意往西一瞥,你猜我看到什么了?”
“嫂子你看到啥了?”赵文秀还没说话,赵磐先好奇的探头问道。
周怀林也一直望着她,眼中尽是温柔。
“我看到了普济寺的红墙。”现在回想起来,春桃依然一脸的惊奇。
“不可能!”赵文秀当即反驳,一脸看骗子一般的看着春桃:“何姐姐,你就算编故事,也编的稍微靠谱些呀!哎呀抱歉,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我就是说话比较直,不是这个意思的。”赵文秀连连打嘴,一脸不好意思的瞅着春桃,眼底却没丝毫歉意。
被人质疑,春桃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普济寺离上溪村有二、三十里,她当时也觉得不可思议,可那都是真的。
“真的,我从来不说谎的!”说着,春桃急切的望向周怀林:“夫君你是知道的。”
“是真的。天气晴好的时候,尤其是下过一场细雨后,能见度极高,站在高处,五十里开外的山,都能看清轮廓。”
“真的小妹。军队里的斥候,眼睛利的,能看的更远。你别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赵磐教训道:“你怎么跟嫂子说话的,跟嫂子道歉?”
“不用不用,就是闲聊天,没那么大规矩。文秀妹妹,快过来坐?”春桃性子大大咧咧的,她根本没多想,笑着挪出自己旁边的椅子,朝站在窗边的赵文秀招招手:“快过来,你眼皮都冻红了,不冷呀?”
眼睛和嘴巴,是赵文秀最不乐意别人提起的,因为她觉得这两样五官长的丑,一个细窄,一个削薄,都是她不喜的。心里的小人已经将春桃按在地上摩擦了,脸上却只能带着僵硬的笑,承受她的这份好意:“谢谢何姐姐关心。”
这顿饭还没吃呢,赵文秀就觉得自己受了内伤。
“酱肘子,酥炸鸡,碳烤獐子肉,素炒莲藕,盘丝肉饼,这个是老板送几位客人的,板栗粟米甜汤。”小二每上一道菜,便高声唱和菜名:“您的菜齐了,客人请慢用!”
白瓷盘中间铺着几片烫汆过的翠绿的白菜叶子,一整个酱肘子立在翠绿的白菜也叶上,肘子颜色红润,已经炖的软烂脱骨,外面那层酱红色的肥肉看上去耙耙的软糯,放到桌上时一阵轻晃,挂着一层琥珀色酱汁,浓郁的荤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叫人食指大动。
“夫君,这个肘子好好吃啊!咸香耙糯,瘦肉不柴还不塞牙,肥肉一抿就化了,一点儿也不腻,一咬起胶一样的糊嘴巴,这也太好吃了吧!”
“这个不算好吃吧?还有比这个更还吃的,琥珀肘子,先炖后炸再蒸,那个口感才更好呢!”赵文秀优越感十足的夹了筷子莲藕,慢条斯理的小口吃着,一只手遮着嘴巴,吃的格外做作。
她说的头头是道,可这琥珀肘子她也没吃过,是听赵父说的。如今倒成了她炫耀的话题。
比酱肘子还好吃的味道,春桃想象不出来,她一向认为,能吃到嘴里的便是最好的,忙招呼赵文秀道:“文秀妹妹,这个真的很好吃,你不尝儿吗?”
“我不喜欢吃肉!”赵文秀瞟了眼周怀林,小口咬着莲藕,眼睛却是落在那道酱肘子上,馋的直咽口水。为了维持自己的淑女形象,她可真是太难了。
“啊?”春桃细心的将素炒莲藕挪到她面前,又给她盛了碗粟米甜汤:“那你吃这些。”
心里还在嘀咕,竟然有人不喜欢吃肉,春桃大口吃着肉,不时惊奇的瞄一眼赵文秀,见她真的一直吃着那道素炒莲藕,只是不太开心的样子。
“啊?妹妹你不喜欢吃肉吗?我怎……”
“嗷!妹妹你干嘛踩……”
“嗷!”
“哥哥你快吃吧,一会儿肉凉了不好吃。”赵文秀忙夹了一大块肘子放到赵磐碗里,将筷子头放在嘴里抿时,酱香油润,她真想不顾形象的夹一筷子,放在嘴里大口朵颐。
可瞅瞅对面的周怀林,又鄙夷的打量一眼春桃,看她这饿死鬼般的吃相,她觉得自己简直完美,一定给周大哥留下了极深刻的良好印象。骄傲的挺着背,小口小口的夹莲藕吃,咔嚓咔嚓。
莲藕是用猪油炒的,凉了便会有些腻,她越吃越是心烦意乱,瞅着那几盘子肉菜眼冒绿光。
周怀林要知道她吐槽春桃春桃吃相像是饿死鬼?一定会当场质问?哪里像了?这分明就是可爱小狼,大口却不粗鲁。吃饭又不吧唧嘴,我们只是牙口好,吃的快,哪儿像饿死鬼了?
你不要乱说!
平日,赵家的生活也只是寻常,这么好的菜色,她家过年也难得吃上一次。她偷瞄一眼周怀林,却见他只顾着给春桃夹菜,从头到尾就没看她一眼,心里又气又挫败,在桌子下轻轻蹬着脚。
酥炸鸡,整鸡先卤后炸,裹上起酥面糊在油锅里快速炸定型,以免汁水流失,再复炸一次,使得表皮酥脆,内里汤汁锁在肉中,每一口,都是极致的美味。
炸过的整鸡,连骨头都酥了,抿一口,直接脱骨,油脂混着咔咔酥脆在嘴巴里交织碰撞,简直就是味觉、嗅觉、听觉的多重享受。
“吃吧!”周怀林撕了一只鸡腿放到春桃碗里。
“嗯嗯。”春桃笑眯了眼,点头如啄米。
一顿饭,宾主尽欢,除了跟在赵磐身后,蔫耷着肩膀下楼的赵文秀。
“等一下。”两人正走到门口,周怀林掏出帕子,俯身擦了擦春桃嘴角沾上的酱汁,笑着道:“好了。”
春桃有些不好意思,她伸出舌尖舔了舔他擦过的地方,小声道:“谢谢夫君。”
“走啦!”看着她探出的粉嫩舌尖,周怀林轻捏了下她的腮帮子,提着布料走在前面:“不是说肘子软烂好吃,适合爹吃吗?我让店家多做了一份,打包回家给爹吃。”
“真的?”春桃两步追上他,喜滋滋道:“那太好了!”
心里美滋滋的想着,爹吃的时候,她是不是还能跟着吃上两块呢?
周怀林扭头瞅她一眼,不用问,也知道她在打什么小主意,心里又可笑,又觉得不是滋味。
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春桃一会儿踢一脚路边的积雪,踢的雪花在脚下炸开,纷纷扬扬的雪粒子沙沙落下。一会碰上块圆溜的黑色小石头,踢着它朝家走。小石头滚去路旁,她还要将它捡回来摆到自己脚下,继续踢着走。
“娘子,你会不会觉得我没出息啊?”
春桃刚摆好小石头,听到他的问话,抬手覆上他的额头:“没发烧啊,怎么说胡话?”
周怀林满脑袋黑线,好不容易多愁善感一次啊,刚刚萌芽,就被自家亲亲小媳妇扼杀在摇篮里。
他深吸口气,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大步朝前走去:“回家!”
“我的石头!”看着孤零零停在路中间的黑色小石头,春桃回头,眼中依依不舍:“多圆呀!”
冬日虽寒冷,可猫冬的日子还是很舒坦的。时间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腊月。
春桃提着猪食桶,将半桶煮好的混着南瓜块的包谷碴子倒进猪食槽,回来时顺便在菜地拔了些菠菜。
菠菜地里盖着层草帘子,掀开草帘,冬日的菠菜看上却绿意更加深邃,叶子墨绿墨绿的贴着地,个头不大,但口感特别鲜嫩。
只这一会儿,春桃的手指便被冻得通红发僵,她抓着把冰凉的菠菜,快步朝前院走去。
“也到杀年猪了时候了,咱家的猪今年喂的好,冬日它也不长膘,还得每日三顿的喂,明日就给它杀了吧?”周老爹看着春桃说道。
“行,那咱家今年找……”
“找东头沟的曹屠户,他是老把式了,就是稍远些,也无妨。”周老爹直接接话。
也是,肯定不能再找刘屠户,去年他来家里杀了回年猪,结果不仅杀了猪,还跟家里大嫂看对了眼儿。
“行,我一会儿去一趟。”春桃一口应道。
“你别去了,三郎最近都回来的早,让他下午回来跑一趟就行。他骑马快。”
“冬天骑马多冷呀?也不是多远,我跑一趟就成。”春桃择着菠菜,麻利的将根部发黄的叶子连着碎土捋下来:“我脚程快,不到午饭时间就能回来。”
半晌,周老爹瞧了眼春桃,语气幽幽道:“这人呀,就跟柳老头家的骡子一样,越使唤越勤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