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只下了一天,第二天,天便放晴了。
朝阳斜照在屋顶沙粒粒的雪面上,折射出碎金般的光。
“娘子,我今天要去趟衙署,下午才能回来,不用给我留饭。”
“路上雪还没化呢,你骑马小心些。”
“夫君,你等一下?”春桃快步跑回屋。
翻开炕尾的木头箱笼,从里面取出一条纯黑色的貂皮围领,看着稍显粗糙的针脚,春桃脸颊透红,没敢耽搁,抓着围领,背着手走出门去。
这是她偷偷做的,周怀林见她小步挪过来,背着手的模样。微低着头,下巴尖缩进毛茸茸的兔毛脖领中,衬得她的脸蛋越发透白可人。
走到他身前,春桃从背后伸出手来,歪着脑袋飞快瞅他一眼,细声道:“送给你!”
周怀林看着貂毛围领,弯腰低头,笑的像是小孩过年了:“娘子,你给我戴上?”
“我做的不好。”春桃给他系好,又细心的整理一番。
“我觉得特别好!”周怀林摸着围领,站的乖巧。
黑色的貂毛围领,一圈堆在他脖颈上,边缘抵着他的下颌,修饰出更加凌厉的线条,扣子是一枚玉白的狼牙,隐在泛着柔光,随风轻晃的黑色毛毛中,野性里有种低调的美感。
“好看吗?”
身后是干净晶莹的白雪,眼前是眸光璀璨,笑的如同枝头梅花骤然盛放的俊俏夫君,下巴敛在黑色貂毛中,他背着手凑近她,薄唇红润。
这份美被无限放大。
含蓄的周怀林已经让春桃移不开眼,这样主动展示自己美貌的他,更是让春桃把持不住。
春桃被蛊惑到了,喉间干涩,结结巴巴道:“好,好看……”
回应她的,是周怀林舒朗的笑容,他轻刮了下她的鼻尖,喉结震颤,声音好听道:“好看,也是你的。”
啊啊啊啊啊!春桃想要跺着脚大声尖叫,可被他那双眼睛深情回望着,她只会呆呆站着,脸颊却越来越红,她觉得自己快要烧起来,握紧拳头,一扭身,飞快往回跑。
“慢点儿跑,小心摔了。”
周怀林越喊,春桃跑的越快,像只被狼撵着的小兔子。
回了堂屋,脚下却一步也舍不得再往里走。悄悄躲在门后,扒着门边,探个小脑袋往外瞅。
恰好撞进周怀林掖着笑的眸中,蹭的一下,春桃飞快站直,心脏砰砰的跳。
听着院坝上传来他的轻笑,伴着哒哒的马蹄,她这才又往外探了眼。
这一次,并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春桃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三婶,你看什么呢?”栓子好奇的也趴在门边,小心翼翼的朝外瞅,片刻,仰着小脸,疑惑问:“什么也没有呀?”
“嗯,三婶去趟你桂香姨家,你去不?”春桃选择不回答,且开启另一话题。
“去,我要去!”栓子立马忘了之前的问题,开心的蹦蹦跳跳,一扭身钻回东屋:“我去戴帽子,三婶你等等我?”
“不着急。”春桃取了个篮子,去厨房装了半篮子板栗,一些山核桃和松子。都是她早前从山里摘的,个头不大,但好歹能当个零嘴。又去菜窖拿了四个软柿子放在上面。最后放了两双没纳的鞋底,用纳鞋底的绳子缠起来,找了块蓝布头盖好。
“走吧三婶,我跟爷爷说过了。”
“爹,我去趟桂香家,吃饭前回来。”
“下午那顿饭不急着吃,你多玩会。”
春桃出了院子,回身将院门从外面拴上,路上的雪有些厚,她蹲下身来:“上来,三婶背你。”
“三婶,那我来提篮子?”
“你才多重?三婶一只手就能把你提个来回,赶紧上来!要不然我走了啊?”春桃故意吓唬他。
栓子小猴子一般,嗖的一下攀上了春桃的脖子。春桃一只手扶着他的小屁屁往上颠了下,弯腰提起脚边的竹篮,竹篮下沾着一层雪,随着走动,不时掉下一块。
靴子踩在雪地上,嗤嚓作响,这是刚入冬那会儿,周怀林拿回来给她的,脚上踩着暖呼呼的鹿皮靴子,心里泛起丝丝甜意。往年难熬的冬天,今年似乎也变得温和了。
栓子将自己的小手捂在春桃冰凉的脸上:“三婶,我给你暖暖。”
春桃眼里的喜悦还没褪去,回望他一眼:“三婶不冷,你把手缩回棉袄里,小心冻伤了。”
“哦。”栓子乖乖听话,凑到她耳边问:“三婶,你是不是又在想三叔?”
“小孩子不准胡说。”
“我才没胡说,你每次一见三叔,都是这么笑。”
“你……!你还说,你还说?”春桃羞恼,背着他小跑两步,故意左右颠了颠背上的栓子,却惹他一阵咯咯大笑,央求道:“三婶,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村子的烟筒里飘出袅袅白烟,散进冬天淡青的天空里。雪地里的两人,开心的像两只傻狍子,笑声飘出去很远,很远。
桂香家的大门不似周家,是柴门。她家是找木匠打的两扇榆木大门,刷了桐油,露出木头的纹理。
嘭嘭嘭——
很快,院子里就传来踢踏的跑动声,一个小男孩问道:“谁呀?”
“铁蛋开门,我是春桃姨。”
“还有我,铁蛋哥。”栓子也跟着回应,小手拍了下木门。
听到春桃的声音,桂香很快掀开门帘出来,下了台阶,快步过来开门。一见春桃就笑着往她往屋里拉:“稀客呀!快去我屋里说话,天气这么冷,你怎么过来了?还带着栓子?”
“桂香姨!”
“我们栓子真乖,去姨屋里玩吧!”桂香稀罕的弯腰搓搓他的脸蛋。
“在家没事,过来找你说说话。”春桃从篮子里摸了两个核桃,塞到一直眼巴巴盯着篮子瞅的铁蛋手中。
他穿着件灰布棉袄,袖口结着擦鼻涕的硬痂,不时吸溜两下清鼻涕,脸颊泛着皲裂的红。
铁蛋一路跟在春桃旁边,似乎还想要扒着篮子探看,黑乎乎的小爪子,指甲里满是泥垢。被桂香眼疾手快的扒拉一下,推着肩膀打发走了:“去去去,带着栓子弟弟去屋里玩,二婶给你们拿饴糖吃。”
“二婶,我也要!”从偏房的东屋跑出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头顶扎个小倃倃,鞋都没穿好,汲拉着就出来了。脸蛋子红通通的,像是擦了两团厚厚的胭脂。这是桂香大嫂家的小儿子,铁头。
“春桃来了,来进屋里坐呀。”东屋的窗户被推开,吴大嫂正坐在炕上纳鞋底,一脸热情的和春桃打招呼。
你要真想请人,好歹下炕走到门口呀?这幅作态给谁看?
“不用了,大嫂你忙你的。”桂香直接回绝。
吴大嫂又叮嘱自家两个小子:“你二婶屋里暖和,在二婶屋里玩不许调皮,知道没?二婶给糖,要说谢谢。”
这话一听就是说过桂香听的,生怕桂香昧下那两块糖似得。
铁蛋和铁头早拉着栓子跑进桂香屋里了,心里只有饴糖,哪儿还顾得上自家老娘。
“皮小子!”吴大嫂瞅着桂香的屋门笑骂一声,视线很快落到了春桃挎着的竹篮上。
桂香运气,撇过头翻个白眼,没给她再开口的机会:“大嫂你忙,我带春桃回我屋里坐。”
话落,拉着春桃快步回了自己屋。
看着落下的门帘,杨大嫂冷哼一声,皱了皱鼻子,抬起掌腕揩了下鼻涕,极为自然的擦到了衣服下摆上。仔细看,那里已经被蹭的乌光发亮。
一进门,热气轰的一下包裹全身,背上都跟着起了层细汗。春桃很快察觉,是挨着炕洞的一个方形炉子起的作用,炉子上放着个大铜壶,壶盖抬起,轻压在壶口,壶里的水咕嘟嘟的冒泡。
“这是什么?”春桃好奇,第一时间走过去查看。
“你家没买吗?我还以为你知道呢?”桂香才好奇,这炉子可是在村子里火了好一阵,春桃竟然没听说:“翠花婶子家的闺女,金叶弄的。你别说,这东西,可比烧炕省柴禾,还能烧水,煮粥,便利着呢!”
“你倒是先把东西放下再看呀,这炉子又没长脚,不会跑。你戴个围脖不热呀?”说着,就去帮春桃解脖子上的兔毛围脖。
“我自己来。”春桃将篮子递给桂香,手上解着围脖,眼睛还不能从炉子上移开。心里盘算着,给周老爹屋里添个炉子,晚上喝个热水也方便,问:“这个多少钱?”
“不贵,七十五文。”
“这还不贵?就是个泥炉子啊?”
“那你可小看这炉子了,别看外面是泥糊的。”春桃说着,打开一旁的小铁门,里面是个匣子样的格子:“这炉子内胆是铁做的,你看这里,烤个红薯土豆,馒头饼子的,焦香酥脆。”
“最主要是方便!”
“你这么说,是不贵。”春桃真是惊讶了,感叹道:“这是金叶弄的?她咋这么聪明呢!”
“用翠花婶子那话夸,叫什么来着,对!”桂香一拍手心,竖起食指道:“内秀!”
“二婶,我要吃饴糖!我要吃饴糖!”铁蛋推搡着铁头的胳膊,铁头立马大声叫嚷起来。
铁蛋等了半天,眼见二婶只顾着说话,生怕她忘了要给自己的饴糖,忙指使弟弟铁牛出头。
“知道啦,声音小点儿,一会吧妹妹吵醒了,我揍你们!”桂香瞅了眼还在熟睡的女儿,拉过腰间的钥匙,打开立柜的锁头,从罐子里拿了两块饴糖,一块掰两半,分给铁牛和铁蛋,又把整颗的那块直接塞到了栓子嘴巴里。
“好好跟栓子玩,不许欺负他,听到没?”
“听到啦!”
“听到啦!”
两人吃到糖,便要拉着栓子去院子里玩。小孩子真是不怕冷,多冷的天,也乐意去外面玩。
“三婶?”栓子瞅着春桃,见她点头,这才跟着两兄弟出去。
“你家栓子教的真好。”桂香往外瞅了眼,压低声音说:“不跟我大嫂家那两个似得,整个一土匪出身。”她将拴着钥匙的绳子挂到腰间,扣上锁:“你当我为什么买锁?买锁不花钱呀?这把锁,花了我二十三文呢!真是想想我就来气。”
“怎么了?”聊天嘛?就要有说有问,要不还有什么趣儿。春桃取过鞋底子,坐在炉子边,慢悠悠的开始纳鞋底,不时瞅一眼桂香,表情认真。
这模样,绝对是个合格的聊天对象。让人一看,就有倾诉的**。
“我这奶水不够,上个月,刚给我家小米买了罐米糊,我家小米一口没吃上,全让我大嫂家那俩小子给糟践了。我去找她评理,你猜她怎么说?”
“赔你一罐?”春桃试探道。
桂香恨铁不成钢的点了下她的额头:“她要有你说的这么通情达理,我还至于买锁头!人家一推二五六,来个死不认账!问急了,直接往地上一坐,一拍大腿,就是一通哭天抹泪。哎呦,给我气的呀,那人,真真是不讲理!就好贪便宜,恨不能从她窗口飞过的野雀儿,都拔下根毛来!”
春桃被她逗得前仰后合:“那得先逮着才行!”
“这家里就这么几口人,这么没品的事儿,不是她儿子就是她,再没别人!”桂香说起往事,还是一脸愤愤。
“那最后怎么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