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娘,才不是你娘!”刘耀庆停下手上的动作,朝栓子大吼一声。
“娘……?”栓子被春桃拉住了,他眼泪汪汪的,委委屈屈的瞅着陈红霞喊了声娘。
“娘!”刘耀庆一下抱上陈红霞的脖子,扭着屁股在她怀里撒娇。十来岁的孩子,却如四五岁的顽童般,丝毫不怕惹人笑话。
围观众人哂笑,一阵指指点点。
陈红霞避开了栓子的目光,轻轻拍哄着怀里的刘耀庆:“好了好,我们先回家吧?”
春桃气结,陈红霞这算什么?但想着后娘难做,她抱起栓子朝骡车走去。
“我不回去,我就要吃糖葫芦!你去拿他的!”刘耀庆手指的方向,正是栓子和春桃。
刘红霞迟疑了一瞬,开口说道:“栓子,把糖葫芦给耀庆哥哥好不好?”见栓子一脸孺沐的看着她,又继续说道:“你都吃了几颗了,剩下的就给哥哥吃吧?”
栓子人小,但他不是傻,陈红霞这分明就全向着刘耀庆。他眼睛一眨,两行清泪落了下来,呜咽道:“这是给爷爷和三叔的,我不要给他!”
说完,趴在春桃肩头放声大哭,哭声里是无尽的委屈和难过。见他如此,路过心软的妇人也跟着心酸,看向陈红霞的目光,便失了和善。
“改嫁的见的多了,这般苛待自己亲生的,还真是少见!”
“谁说不是呢?好歹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没这么做贱的。”
“她就是上溪村那个,气死前婆婆那个。”有人小声嘀咕了句。
“原来是她呀,那就不奇怪了!这种人,心里只有自己的!”
……
周围人的窃窃私语跟指指点点,让陈红霞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前两个月,陈氏刚死那会儿。那时候,她连门都不敢出,可即使待在刘家,也没少被婆婆和大嫂话里话外的挤兑。
陈红霞承认,她是有私心的,生怕还没跟刘二山走,婆婆陈氏就没了,她不仅是陈氏的儿媳,还是她的远方侄女,守孝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的。
在这期间,万一他娶了别人,她该怎么办?更何况,陈氏没了,家里的日子就更加艰难了,她那时候走,不是显得更加刻薄寡恩。思前想后,终究一声不吭,趁大家都还没起时,偷偷走掉。
等到尘埃落定,再说什么,也都是枉然。
这会儿,面对众人的指指点点,陈红霞憋屈了两个多月的情绪突然爆发,她环顾四下后,冲着栓子大步过来,尖声叫喊:“吃吃吃!你怎么那么自私,不就是一串糖葫芦吗?给哥哥吃点儿怎么了?”话落 ,又调转枪头对上了春桃:“弟妹,不是我说你,我在家的时候,栓子可不这样,你就带了她两个多月,孩子都让你教成什么样儿了?你可真行,不是自己生的,就不用心教呗!”
没了妯娌的身份束缚,春桃本就一肚子邪火儿没出发,直接贴脸开大:“你放屁!哪个是你弟妹?你问公爹一声,他答应吗?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之前是看在大哥和爹娘的份上,我给你留几分脸面,你以为你成天躲在屋子里不出来,我不知道你是在躲懒吗?教导栓子?这话你说着不昧良心吗?栓子长这么大,哪个晚上不是跟爹娘睡的?他生病,不是爹娘彻夜照顾?你在这儿装什么贤妻良母呢!”
“在刘家日子不好过吧?怀孕了还让继子这么欺负,有本事大耳刮子朝他脸上甩,我就不信,他还敢跟你闹!没本事就回家窝着,我们可不是你出气的靶子!我告诉你,你今天敢动栓子一指头,你是知道我力气的,我不把你们仨打的哭爹喊娘,我何春桃倒过来叫!”
往日,陈红霞哪里见过这么刁蛮又咄咄逼人的春桃?因着是妯娌,她又是大嫂,即使处处躲懒,春桃也不吭声,把她的活儿都干了。自己即便说她几句,她也只是一笑而过,从不回嘴。
始料未及的走向,陈红霞气的结结巴巴的,指着春桃的手指都在哗哗颤抖,嘴唇哆嗦着:“你……你!”
“你什么你!往日那是我让着你,你还真以为自己多精明呢?”
“我……我!”陈红霞抢白道:“我就算不是你大嫂了,也是你表……表姐!”
这话说出来,陈红霞也觉心虚,声音都低了几分。
“表姐?”春桃翻着眼皮上下打量她,最后,视线落到她的小腹上,摇头晃脑的:“娘去了不足百天,你这肚子里就踹了一个,你还真是我的好~表~姐~!”
好表姐三个字被她拉的格外意味深长。
时人最重孝道,围观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一句话引得众人笑将起来,嘲讽里夹杂着恶意。
“赔钱货!我打死你!”就在这时,刘耀庆举着拳头就朝春桃冲来,嘴里不干不净的叫骂着,这话一听就是跟家里女人学来的。
春桃未闪避,伸手抵在他头顶,他那短胳膊还没挨着春桃的衣袖,一个轻推,刘耀庆像个滚地葫芦,瞬间滚出去两三米,噼里啪啦,溅起一地扬尘。
这是春桃收着力道,要不然,他能飞去十米开外。
“你怎么连孩子都打?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陈红霞像是住到把柄一般,挺起胸膛,站在道德制高点去抨击春桃。
刘耀庆像是得到了某种暗示,立马抱着小腿,躺在地上打滚干嚎,衣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我腿疼!娘,我腿断了,疼死我了!赔钱!让她赔钱!……”
他假哭那么明显,当谁看不出来呀?就他以为自己多高明,还偷瞧着笑?
“你脸上那俩窟窿是现抠的吗?看不到是他先动手的吗?还有,我这人很懂事,一贯有原则,他骂我,我就骂他,他打我,我就打他。”对着外人,春桃才不忍气吞声。虽然是吵架,但却不大声叫喊,歇斯底里。她记得婆婆刘氏说过:“吵架时,谁先高声,谁就输了!”
“你……”刘耀庆刚一张嘴,就被春桃一句话怼到墙上下不来:“你闭嘴吧,你一张嘴满嘴粪味儿,实在太臭了!”
“再怎么着,你也不能打孩子呀?你看给我家耀庆打的,今天你不给我个交代,这事儿没完!”
“我拿你当人的时候,请你装的像一点儿行不?”春桃瞥了眼还在地上躺着的刘耀庆,嘲讽一笑:“你这么疼你儿子,怎么不先去查看他的腿伤呀?他不说腿断了吗?”
春桃这一提醒,大家看着滚得跟泥猪似得刘耀庆,恍然大悟。这后娘当得,也就嘴上光。
“娘子!”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清冽含笑的声音,如春日暖流划开碎裂的冰面。
春桃蓦地僵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刚才那副彪悍的样子,是不是都被夫君看到了?他该怎么想我?心里像是揣了一窝兔子,在疯狂蹦跶。僵硬着脖子扭过头,生硬的笑着,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嫂子,你可真是女中豪杰啊!”周怀林还未开口,他身后走出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男人,赵磐蒲扇般的大手朝她竖起大拇指:“看着真是解气,这种没人教熊孩子,就该这么收拾!”
“弟妹。”另一个男人年纪大些,他是庞武,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窄长脸,眉骨略高,三角眼微微耷拉,蓄着两撇小胡子。看人时眼里闪过精光,阴测测的,像个酷吏。
“有百姓来报,说是西城门外有人打架,我们过来看看情况。”周怀林走到春桃身边,温声解释来意。
春桃这会儿恨不能把头低到肚子里去,太丢人了,丢人丢到姥姥家了。气弱喃喃:“我,我平日不这样的……”
“嗯?”周怀林没听清,问她:“娘子,你说什么?”
“没什么。”鞋底轻轻蹭着地面,春桃侧过身去,遮住自己的表情。
庞武迈着方步走到刘耀庆身旁,轻撩袍角,不疾不徐的单膝蹲在他身侧,抬手左右捋了下两撇小胡子,眼睛盯着他问:“你腿断了?”
这压迫感十足的气势,妥妥地坏人即视感。
刘耀庆被吓得呆住,屏住呼吸,一声不出,起身就想往陈红霞那里跑。
“别急,你哪条腿断了?来我看看?”庞武的手有着不见光日的死白,像是地府鬼差伸出来的利爪,轻轻拍打在刘耀庆大腿上,隔着衣服,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股阴寒。刘耀庆一个哆嗦,大腿一片湿热。
竟然被吓尿了。
不理会他的窘境,庞武抓着他的衣领,轻松给他拎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站好!”
刘耀庆脸色青白,站的挺直,两条腿却抖如筛糠。
“呦,这是好了?”庞武朝赵磐抛了个眼神,一笑道:“瞧瞧,哥哥这医术如何?”
“不用摸脉,不用抓药,随看随好!厉害!”赵磐比着大拇指,重重的点头称赞。
庞武随手推了下刘耀庆的肩,失了控制,他一下扑到刘红霞怀里,飞速躲去她身后,缩着头滑稽的将自己藏起来。
“三,三郎?”陈红霞喉间干涩,声音颤抖的叫了声周怀林,求救似得望着他。
“刘二家的,既然你继子无事,就回家吧。”周怀林神情冷淡,看她时,仿若在看陌生人。
刘二家的!
这个称呼让陈红霞心里一震,最后的期待也落空了,她深深的看了眼周怀林,对上他身后两人冷鸷的目光,心虚胆怯,不再纠缠,脚步匆匆离开。
走在路上,身后刘耀庆还在抽抽噎噎,耷拉着脑袋丧了吧唧,没了往日的跋扈。她又瞟了眼刘大丫,心中闪过不屑,冷嗤一声,整日装出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以为她看不出来吗?
手覆上自己的小腹,想着自家男人刘二山,陈红霞心里的那口气这才顺了些,在心中安慰自己:“我没选错,二山是对我好的。”
没了热闹看,人群很快便散了。
“马车!”赵磐朝不远处的青布马车招招手,扭头对着周怀林道:“你先送嫂子他们回家吧。”
“行,我就不跟你们客气了。”周怀林也没推辞,这会儿,春桃抱着栓子,他哭累了,趴在春桃肩头已然睡着,眼角还挂着泪痕,鼻头红红的。
春桃轻手轻脚的将他放到车厢的座位上,快速理了下鬓角的头发,回身微笑道:“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们了,有时间来家里坐。”
“嫂子这话客气了,我叫赵磐,嫂子喊我小赵就行。”
春桃端详他这体格和身高,哪里也和“小”不挨边,而且喊小赵,总觉得太过搪突,腼腆一笑。周怀林及时解围道:“他在家排行老大,喊他赵大就行。”
“赵大。”
“这是庞武,庞大哥。”周怀林侧身介绍,正是那阴测测的中年男人。春桃却难掩眸中的崇拜和激动,杏眼溜圆。他只是笑吟吟的说了两句话,便吓住了刘耀庆,压住场面,在春桃看来,庞武简直就是气场两米八,声音清脆喊了声:“庞大哥!”
“哎,桃妹子!”庞武少见有人不畏他,且是从心底的不畏怕。对春桃这憨直的性子倒是颇为欣赏:“桃妹子性子爽快,不论三郎,你这个妹子,我认了!”说着,他从腰间解下一枚青绿色的平安扣递给她:“不值几个钱,拿着玩吧。”
“我不能要,这太贵重了!”春桃连连摆手,瞅着周怀林求助,他却笑了笑,难得见庞武这么欣赏一个人,劝道:“收着吧,是庞大哥的一片心意。”
春桃这才双手接过,珍重的握在掌心,触手微凉,油润细腻:“谢谢庞大哥!”
“都叫大哥了,还这么客气?行了,你们回吧!”庞武招呼车夫启程,朝两人挥手作别。
春桃撩开窗帘,朝他笑的格外灿烂:“庞大哥,赵大,得空一定来家里吃饭,我猎只山羊,我们吃烤全羊。”
“好!”
“那感情好!”
车子渐行渐远,栓子睡着了,车厢中只余夫妻二人,身旁周怀林一直眼含笑意的瞅着她,那股散去的羞窘又慢慢聚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