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台映雪 第15章 手炉

纪姝颜回到静院，才发现自己的葵水来了，而且许是吹了风受了寒，或者吃了冻儿梨的缘故，她的小腹翻肠倒肚，酸痛异常，比以往还要疼上数倍。

撑着身子勉强回到院里，便再也支撑不住，躺到床上去了。

短短几天时间，照顾和被照顾的颠了个倒儿，幸好此时有玲珑在，伺候着她换了干净衣裳，又给她灌了汤婆子，才让她睡的更舒服些。

青叶送药来时，玲珑正将纪姝颜的脏衣服拿出来，准备清洗，忽然见院子里飞下来个人，吓得手里木盆落地，险些尖叫。

青叶眼疾手快地捂住玲珑嘴巴，在她耳边低声道，“我是给你们娘子止泻药的，并无恶意。”

玲珑圆圆的杏眼眨了眨，不明白娘子明明是来月事，怎么就要用止泻药了？

但在听见对方商量的语气——“我松开手，你别叫”时，还是老实点了点头。

青叶长年拿剑，粗糙的掌心将玲珑的嘴唇磨的有些红，她摸了摸有些疼的嘴唇，像只鱼儿一般大口呼气，眼底却没多少惊慌。

刚刚还吓得要死的人，转眼如此镇定，让青叶不由咂舌好笑。

“你不怕我？”

他双手抱肩。

玲珑这时呼吸已经喘匀了，瞥一眼他。

“我见过你。”

她语气镇定。

“而且，我们娘子说过，你们不是坏人。”

青叶眼底闪过一丝惊诧，他没料到纪娘子私下里居然是这么跟自己丫鬟说的，要知道这几年，府里人几乎完全忘记了他们主仆，再早些时候虽然也有人提，但大多都不是好话。想起前不久自己才骂过纪姝颜，那丝惊诧变成愧疚，他松开肩膀，原本散漫的态度也瞬间正经了不少，朝着对面郑重其事地叉手弯腰行礼

“娘子大气，之前是仆愚昧。”

玲珑之前不害怕，如今突然见他行礼，倒吓得往后跳了好几步。

“你，你别，别拜我啊，要拜拜我们娘子，她在屋里躺着呢。”

竟然这么严重，刚回来就躺到床上去了？

青叶心下惊愕，却没真的冒昧闯进纪姝颜的闺房。

他看着对面小姑娘怯怯的眼神，没再吓她，只将手里的药递过去。

“这是止泻药，三碗煎成一碗，喝了便会好了。”

喝止泻药能治月事肚子疼？玲珑嘴巴紧紧抿着，可看对方一直伸着手一副自己不接不罢休的样子，只好伸手把药接了。

青叶过来就是送药，任务完成按道理就该走了，可心里还残存着愧疚，刚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

“你们若是遇见了任何麻烦，可随时来找我，但凡我能帮忙，一定会鼎力帮助。”

玲珑见他去而复返，正奇怪，又听到他莫名其妙的话，更是一头雾水，只是懵懂的点了点头，应了句“好”。

青叶见她点头没再废话，转身一个挥臂飞上了院墙。见他身影在黑压压的夜空里彻底消失，玲珑一直绷着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

她倒也不是多害怕，只是心里多少还记着府里的那些流言，不愿与他们多打交道。

低头看了眼手里的药，玲珑想了想，觉得还是要进去跟纪姝颜说一声，不过纪姝颜若是已经睡着就算了，不能打扰她休息。

纪姝颜睡着了吗？

当然没有。

刚刚木盆落地时，她就从半明半昧中惊醒了，后来凝神一听，知晓外面来的是青叶，应没什么危险，也就没起身出去。

此时听见玲珑轻声进来问她有没有睡着，才开了口。

“我还醒着，进来吧。”

玲珑听到她回复，连忙点起蜡烛，又将药拎到她的床边。

“娘子，你说那个人奇不奇怪，居然给你送了止泻药过来，难道止泻药能治肚子痛吗？”

玲珑之前当着人的面不敢说，如今在纪姝颜面前却是敢说心里话了，她睁着眼睛努着嘴，简直就差把“那个人是个傻子”写在脸上了。

纪姝颜靠在笼着青纱帐的床头，有些意外地看着玲珑手里的药，青叶不会无缘无故给自己送药，能指使他给自己送药的——只有秦骃。

“娘子，娘子？”玲珑见她愣神不说话，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纪姝颜回过神来，看她一眼，才想起这丫头之前说的话，她有些好笑的歪了歪脑袋，想了想才简单回道。

“他给我送止泻药，大概是因为我之前肚子不舒服，他以为我是闹肚子了吧。”

玲珑一怔，指尖点点下巴，想了片刻才开口。

“前脚以为娘子闹肚子，后脚就给娘子送了药来，那他这个人还挺不赖呢。”

秦骃不赖吗？他当然不赖。

纪姝颜心下哂笑，又问玲珑，“刚刚送药的人，还说了其他话吗？”

玲珑便将青叶临走时嘱咐她们有事可以找他帮忙的话说了。

纪姝颜心下惊讶，比刚刚得知青叶来送药还要惊讶，因为她跟青叶这人接触了好几次，知道这人找自己纯属是为了秦骃，表面对自己恭敬有礼，实际上恐怕都未曾拿正眼看过自己，最近更是因为自己私自给秦骃带了吃食的事发生过口角，怎么今日就突然转性，居然许诺让自己有麻烦的时候去找他帮忙？

纪姝颜不知内里缘由，但对这个结果喜闻乐见。毕竟，她当初答应青叶，除了一方面被他挟恩要胁外，还有一方面重要的原因就是为自己寻找一个靠山。

睡了一宿，纪姝颜觉得身体好些，跟玲珑打声招呼就要像往常那般出门。经过昨晚，玲珑自然知晓纪姝颜是要去哪儿，她嘴巴嗫嚅两下，似乎想开口说话，但想到昨晚的药，到底没有开口。

纪姝颜将她的举止看在眼里，发现她默默转身后，倒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到了西苑门口，以往将膳盒递给纪姝颜就离开的青叶一反常态，却是问起了她的身体。

两人上次见面并不愉快，青叶甚至骂了纪姝颜几句，昨晚的道歉也是一时上头，如今再次见面开口关心，不免有些尴尬。

纪姝颜扫一眼青叶涨红的耳垂，莞尔一笑。

“多谢青叶郎君昨晚赠药，我已经好多了。”

虽然那药并不对症，却不防纪姝颜感念他一片好心。她只字不提两人之前不快，只开口言谢，倒让青叶的尴尬稍稍缓解。

他脸上笑的更加自然，“能帮到娘子自是最好，不过，药却是我家二郎命我去送的。”

纪姝颜早就猜到了是秦骃派他送药，听到他这么说，也不奇怪，她这副神色不变的样子落到青叶眼底，却让他心里一惊——看来这纪娘子着实聪明，倒像是早就猜到了似的。

他心里打鼓，脸上却是笑的更加灿烂。

“我家二郎素日清贫，不喜奢华，只是穷居到底俭朴苦人，若是怠慢了娘子，还望娘子海涵，不吝开口，我们一定会改。”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纪姝颜听得稀里糊涂，扭头却见他颇有深意地看着自己，稍一思付，也不多想，只颔首称是。

拎着食盒上楼，刚走近三楼，纪姝颜便觉得有些不对劲，缓缓上去，果然见到屋内摆着一个火盆，里面铺着炭火，火烧的正旺。

冬日里烧炭取暖并不奇怪，可奇怪的是，秦骃这里之前从未点过炭火。

早在楼梯那边传来脚步声时，秦骃便听见了，等了片刻，果然看见纪姝颜走了上来，但不知为何，又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捏了捏手里的书卷，缓了片刻，终于放下书，头一次主动迎了过去。

“怎么了？”

纪姝颜目光本来定在火盆上，听到问话才移开，哂然一笑。

“没怎么？就是突然发现郎君这里多了一个火盆。”她指着一旁正在燃烧的火盆道，“这是早上才点的吗？”

纪姝颜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火盆里的炭明显才烧了一点儿。

秦骃其实并不想此时点炭，只是青叶早上将炭火送来时提了一句。

“纪娘子昨日才受寒闹肚子，要是今日过来路上吃了寒风，岂不会更不舒服，不如把炭提前点上，也让纪娘子一进屋就能取暖如何？”

秦骃并不认为纪姝颜今日会来，可万一呢？万一她来了，身体还不舒服.....于是，他点头默许了。

这炭的确是刚点不久，秦骃再次点头“嗯”了声，默了默又问，“你——今日还好吧？”

这话纪姝颜早上已经听了三遍，玲珑、青叶之前都问过，此时再次听见，她心中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不过是来了葵水，至于嘛？正想开口，像之前一般回复自己没事，旁边突然“噼呲”一声，是炭火烧裂开的声音。

看着火盆里跳跃的焰火，她突然福至心灵，秦骃突然烧炭取暖，不会是因为自己吧？

想到这儿，到嘴边的话也变了。

“原本路上吹了点儿寒风有点难受，但进来被这炭火一烤，瞬间就舒服很多了。”

她笑着说话，眼睛却是盯着秦骃的，见他似乎松了口气，不免心下好笑。

“既如此，你便靠近多烤会儿。”

秦骃说完这话，将距离火盆最近的位置让给了纪姝颜。

两人如往常一般坐下用早膳，但纪姝颜吃了一半就放下了瓷勺。

秦骃看她一眼，“是不够暖和吗？”说完站起就要去火盆旁加炭。纪姝颜一把拉住他的手，“不是”。

这是纪姝颜第二次触碰秦骃，上次还是帮他束发，结果被他一把推开，还砸断了一根玉簪。两人似乎都想起了之前那次的不愉快，纪姝颜五指一松，抽回了抓住秦骃的手，秦骃也停在原地，没再继续往前走。

“那是肚子还不舒服？要吃药？”

“不是不够暖和，也不是肚子不舒服要吃药，是.....”纪姝颜皱眉想了想，捂住了自己肚子，“我这几日胃口都不太好。”

说完又觉得这么说秦骃可能不明白，正准备再说两句解释一下，又不知如何开口。

那边秦骃却忽然开了口，“你稍等。”

纪姝颜抬头，却见秦骃已经转身去了书案后面，那右边底下有个抽屉，拉开，他低头在里面翻找了一阵，似乎掏出了什么东西。

宽大的麻布袖袍遮住了他手里的东西，纪姝颜第一眼没看清，但很快，她便知道那是什么了。因为秦骃拿着那东西走了过来，放在桌上，紧接着揭开了上面的盖子，拿起火钳夹旁边火盆里的炭火。

那是个很漂亮的圆形紫铜鎏金莲花纹手炉，比成人手掌略小，外围镶嵌红色宝石，每一粒炭火放进去都会唰的亮一下，紧接着黯淡下去，因为小，所以放进去四五块小炭火后，整个手炉就装满了。

秦骃为什么会突然拿出手炉？

难道他知道自己是葵水来了？

可自己没明说，他怎么会知道，还知道要用手炉取暖？

而且.....他这里一向清寒，之前连个火盆都没有，怎么会有一个那么精致好看的小手炉？

纪姝颜脑中冒出一系列问题，但还没想出个头绪就被打断了，因为秦骃已经盖好了手炉盖子，递到了她的面前。

她垂眸，看到那镂空铜盖上，是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