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衫皱 第10章 争锋

一刻钟前，梁督主在茶楼的雅间内还甚是发困。

太子生辰本不是他的职责范围，上头不知商量了什么，临时起意将生辰宴放去了沂南猎场办。九茹山猎场出过叛军谋逆之事，宣帝心有余悸，自那时起，围猎一停就是四年。这么一来，监琮阁不得不临危受命接了这棘手又紧急的活儿，平白让礼部躲了懒。

已经接连好几日了，梁应渠散值后便被会被大监唤去承乾宫，回回得过了丑时才能出宫门。

昨日夜里商讨的还是军力部署，御林军和边防营统领悉数到场，总算争出了个眉目。结果又碰上珠翠满头的淑妃娘娘，过来请陛下过目邀列名单的折子，红袖添香了个把时辰，武将们揉着眉心，不得不在一旁回避等候。

等到沂南猎场行宫的席子和巡卫安排好，外头天已经亮了。像瓷釉胚子，透着薄薄的青色。

今日下朝后，总算是陛下也熬不住了。梁应渠终于得了空，正要回府休息，行到宫门口，被晋国公府的小厮拦了车。说是晋国公已经在茶楼备好茶点，与梁督主有话一叙。万望勿辞。

到了雅间，素雅的长茶案那头，候着的却不是晋国公，而是国公府的千金晋湘宁。如此被摆了一道，浪费时间，梁应渠脸冷得跟冰窖似的，开口就要告辞。

晋湘宁赶紧起身，楚楚可怜地解释：“梁大人请留步。湘宁父亲绝非有意蒙骗督主，父亲临时被巡防营唤了去，嘱咐我过来先与大人聊上几句，他随后就到。湘宁绝不逗留。”

晋湘宁还从茶桌上推过来一封书信。这条消息是份厚礼。他迅速地拆开看了，是监琮阁在查鹦州所在的桑巫江上的私盐案案报，如果不是东宫之事，他此刻早应该行船在桑巫江上了。

既然晋国公还要过来，又为监琮阁探查的鹦州之事行了方便，梁应渠心情灰暗，也只得硬着头皮周旋。何况这次不同晋国公说清楚，找了由头离开，下次莫不是还来一出。

他二人看似郎才女貌对案而坐，画面美如画卷，但是世人皆道的汴京第一才女晋湘宁，在梁应渠看来，实在是无趣。

面前女子手握茶筅、注汤成膏，有节律地击拂着，直到茶沫咬盏，飘在茶汤表面化成一棵松柏。手法纯熟而不失婉约。但是晋湘宁身上的胭脂香气，浓烈得完全淹没了茶香。梁应渠左手背半支着太阳穴，努力听着她从屏风上的刺绣，点评到茶的风味，最后几乎要叫他昏睡过去。

他忽然感慨，世上还有人比姜杳要无聊百倍。只能自我安慰，和无趣而貌美的女子呆在一块儿，至少无甚威胁。自己已经疲惫到反应迟钝，这个状态下刺杀他，都能称得上是好时机。

正这么想，紧接着，便听到了屏风外兆云兆月动手的声音。

他猛得一惊。

随即听到，自己向来毫无情绪的暗卫，声音中带了些颤动，他们喊了声……夫人。

姜杳？！

他是立刻清醒过来了。不愿意撞了屏风被人围观，梁应渠想要拉姜杳先进客房，却被她顺势倒在怀中，质问晋湘宁是何人。

梁应渠不搭理她。

姜杳一对眼珠子车轱辘似的在他和晋湘宁之间转来转去。大概是觉得就这么被安慰扣在地上又草草离开，没面子。于是紧紧地抱住他的腰不松手，最后被他半拖半拽才进了包房。

晋湘宁看着这姿势，脸上还如何挂得住的那嫣然笑意。

直到梁应渠把姜杳的手指尽数掰开，将她按在自己身旁的座位上，晋湘宁的脸色才算好看起来。

姜杳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后，温顺地坐了下来，乖乖地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左袖的薄纱细锦被磨了道口子，姜杳像是个傻瓜，半点没发现。那露出来的一截手腕，细嫩皓白，有触目惊心的红痕更是让他寒目沉沉。

晋湘宁早就听说梁应渠娶的是太常府里的野丫头，一直怀疑梁应渠私下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被捏住了。打量了一下，看他望向姜杳目光灰暗，更是暗暗坐实了自己的猜测。

如今见梁应渠没有很袒护自己夫人的意思，居高临下问姜杳话：“我父亲与督主有要事商谈，你如此擅闯我们包间，又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是要扰了梁大人的正事吗？”

姜杳呆了一呆，拧着眉毛思索，就算自己现在不是公主了，成亲的是他俩诶！晋湘宁这问的是人话吗？

她反应过来立刻就不服气了，“你父亲与我夫君有要事商谈，能带上你，说明此事不机密不敏感。那我为何不能来？”扭头朝着梁应渠问：“你说，我能不能在这？”

姜杳根本不担心梁应渠会驳了自己。

她刚刚还未走近时，在屏风后悄悄观察了一会儿，除了熟悉的身影，更让她熟悉的是梁应渠不耐烦的小动作。梁应渠坐行动卧向来利落干脆，早在他还没位及权臣时就极少表露自己的情绪。永远是身板挺拔，眉目深俊的模样，活像寺庙里供着受人敬拜的神仙。

但是姜杳了解他，尤其是一些不为人所知的破绽，比如他特别不耐烦的时候会用食指暗暗地敲打茶盏边缘。

在泾州学堂的时候就是这样，梁应渠讨厌教授策论的老先生，讲学时他就装模作样地听，食指在桌下暗暗敲着椅面。窗外的树影落在他的指尖上，如同金色的游动的小鱼。

结果，梁应渠虽然不想搭理晋湘宁，但更不想理她：“姜杳，你给我回府上药去。”

姜杳有点泄气，刚坐下，手里的茶还没喝尽，就要被灰溜溜赶走了。她着实不甘心，死皮赖脸地抬着手腕举在他眼前问：“无妨吧？”

他捏住姜杳手腕，放下：“无妨，留道丑疤。”

姜杳摸摸鼻子，也没打算再闹下去了，还打算求他南下去鹦州时带上自己呢。她起身慢吞吞挪到门口，才想起来今日的郁闷了有一半罪魁祸首是他，扭身甩着破袖子妖娆地冲他说：“今早日头好，我晒了咱们的被子，莫要聊得太晚了！”

晋湘宁终于蹭得站起来，收起了大家闺秀的温柔笑脸，狠狠瞪了她一眼，说：“父亲不知何时过来，既然梁大人的夫人都催上门了，湘宁先告辞了。”

姜杳觉得她还是生气的时候更好看。但真被气走了，她又讪讪地和梁应渠乘同一架马车回去。

回程路上，梁应渠闭着眼一句话也没说。

姜杳闷了一天的坏情绪被自己折腾得消散了些。但是那个找茬的劲儿一过去，就立即心虚了。汴京官场之中，势力错综复杂，今日图了自己爽快，搅得晋国公的女儿不舒服，恐怕得让梁应渠吃苦头。

她试探性捉了一下他的袖子晃荡：“我说我晒被子，晋湘宁是自己气走了。况且，我真晒了的，不信你回去闻闻？”

梁应渠缓缓睁开眼，见她毫不知羞又伤得不成体统，总想起曾经。她一求他便是抓着袖子晃啊晃。每次她这样做，他心里高筑的铁壁铜墙变得摇摇欲坠。梁应渠心中混乱，将自己的衣袖从姜杳手里拽出，冷淡对她道：“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