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那笼在帘幕后的身影,长久不动。
雪荔则从雪地中站起,蹒跚着走向帘帐。
此间干冷,风雪拂面,宛如刀刃相催。她没什么感觉,可是这么多年的相处,到底会留下一些痕迹——
师父说,她所练的武功,心法叫“无心诀”。
顾名思义,不得动情,心中无波,此功方成。师父说,雪荔是最适合这门功法的人。只有她练成了,天地浩大,她才能顺心如意。
雪荔不懂何谓顺心如意。只因习武的这些年,她吃尽了苦头:哪有人能做到“不动情”“没有心”呢?
倘若不会喜爱,至少会欢喜吧?倘若不会痛苦,至少会不悦吧?
而想什么都没有,那便要靠人为地去压制。例如,功法不断被毁,筋骨不停被挑,身体不断被喂毒。她被扔在狼群里,被丢到荒漠中。她不停地面对生死搏斗,不断地在情绪刚起伏时便被关被罚。
活下来的是“雪荔”;活不下来的,便是山下河川中随水而逝的灰烬。
她也许会成就至高奇功,但她亦会丧失喜怒哀乐。
人若没有喜怒哀乐,缘何为人呢?但雪荔不多想,她以为,至少……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有师父在。
玉龙在帘后重复:“不要让我说第二遍。你不适合‘秦月夜’,就此离开,再不是我弟子了。”
只隔一步,雪荔便能碰到纱帘。只掀开一角,便能看到玉龙。
而雪荔静静地站着。
风霜刮在面颊上,雪荔好像迷惘,又好像只是走神:“可是,你已经死了。你无法再命令我了。”
她骤然向前,手掌运风,催开那道帘子。
“哗——”她听到风雪化为实体,与她的手一同袭向那道帘。
纱雾濛濛,帘子遽然掀起,回过身来的玉龙衣袂吹皱飞扬。发丝凝霜,睫上沾雪,玉龙周身鲜血淋漓,面颊上也一点点沾上密密麻麻的血迹裂缝。
玉龙闭着眼。
玉龙那么平静,连死去之时都一点神色波动也无。
雪荔的心间,好像落了一颗石子。那石子溅在心湖中,经年累月,在一次次的努力下,荡起了一点涟漪——
雪荔:“师父。”
她朝着遍身鲜血的人伸手。
黑暗迅速吞没那尸体。
昏暗中,无数声音自四面八方愤怒响起——
“楼主被‘无心诀’所杀,这世间,只有她学得这种功法。是她杀了楼主!”
“她不满意楼主赶走她,回来杀了楼主,想篡夺楼主之位。”
于是雪荔想起了一切:那夜她被赶下山,夜火幢幢,她在山下晃了好几日。她不知何去何从,看到有小儿向父母认错,便效仿此举,想回山试一试。
她看到了师父倒在血泊中,而她被刀剑所指。“秦月夜”的追杀倏忽而至,雪荔不可能束手就擒。
噩梦在后追逐,前路不知何去,她再次逃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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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雪荔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出了好多汗,有些口渴。
她迷惘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应当是做了一个梦。毕竟师父早就死了,不可能再次醒过来,要逐她出师门。
那都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雪荔低头看自己的肩头,发现剜了那块肉后,毒素没有再蔓延,她又一次“活”下来了。不,那也不叫活下来,毕竟自己现在的处境还是危险。
只要“秦月夜”不放弃对她的追杀,她就摆脱不了那种麻烦。
照夜将军的身死让城门封闭,她还有什么法子躲过“秦月夜”呢?
雪荔想事情时,因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便容易走神。她走神间,再次想起了自己梦中的师父。
她将思绪从师父身上移开,又突然想起一个人含着笑的说话声——“小雪荔,要努力活下去啊,别让我和师父为你担心。”
雪荔回神。
哦,是宋挽风的话。
师父一共有两个弟子,一个是她,一个是宋挽风。雪荔被玉龙赶走时,宋挽风不在“秦月夜”,去执行任务去了。从那以后,雪荔再没有见过宋挽风。
此时此刻,身处建业“春香阁”中一陌生闺房中,雪荔想起宋挽风昔日说的话:“不要总这样垮着脸啊。我送你一个本子,你偷偷写点东西吧。嘘,别让师父知道。
“师父不让你有情绪。可是小雪荔,再这样下去,我担心你会连活都不想活了……那样,纵使武功盖世,又有什么意思呢?”
是了,宋挽风背着师父,送给雪荔一个本子。本子封皮,被宋挽风夸张地写了“雪荔日志”几个字。
这是宋挽风送给雪荔的礼物,是雪荔和宋挽风之间背着师父的秘密。雪荔称不上珍惜或不珍惜,只是事到如今,她身边,好像只剩下这个本子了。
而她一向乖顺。
靠墙坐在昏室中的少女,便摸摸自己怀抱。她的武功实在好,被追杀这么久,这本子倒一直没有丢掉。
雪荔将皱巴巴的书本取出来,抱在自己膝头摊开。
翻了几页便到了底。小册上寥寥数字,乏善可陈。宋挽风送她此物已经过去了好久,雪荔却很少留下只言片语。往往要被宋挽风催促,她才绞尽脑汁写下几个字。
此时雪荔盯着册子发一会儿呆,努力让自己有点儿心情,好写点什么。
她四处张望,抱着册子倚着懒架儿,找到了照台上一方空地。她从妆盒中翻出一支眉笔,想写字时再次卡顿。
写点什么?
好一会儿,雪荔在纸上艰难地写下几个字——
“遇到一个怪人。”
她咬着笔杆不知还能写什么时,木门“吱呀”,被从外缓缓推开。
闺房的主人回来了。
主人劳累一天,疲惫无比。楼中华灯初上,做起夜间生意,而主人想起自己应当充作老鸨。她回屋添妆时,一开门,便见一个纤细的女孩儿趴在窗下照台上,就着昏黄的廊中灯笼光写字。
女孩儿发乌面白,漏着光看去,清泠皎洁,让真正的主人心尖一跳。
那女孩儿听到动静,漫不经心地撇脸望来。
门口的女主人反应奇快,当即跃身杀来。那咬着笔杆子的女孩儿抬手将笔朝她掷去。她在“秦月夜”中地位不低,武功也不低,她本以为自己能制住屋中这个匪贼,谁想几息之间——
“砰。”
“嗯。”
“啊!”
细长眉笔杆在半空中断裂成三段,三段各伴随着劲风,朝女主人袭来。女主人连续躲了两道暗器,却还是被第三段笔刺中眉心。她惨叫一声,跌在了门框上。
屋中少女仍坐在照台前,看着好恬静端秀。
少女目光在夜晚灯笼光下照出一点流波,让她显得不那般不近人情:“别弄出动静,进屋来。不然杀了你。”
这声音耳熟,女主人顿时瞪大眼——
“是你!”
她怎么这么倒霉?
白日时被这个女煞星威胁了一通,忍气吞声放走女煞星后,夜里女煞星又杀了个回马枪,再次让她栽了。
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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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华灯渐次点亮,照耀一成片皇城楼阙。
人间宫楼繁华明火耀耀,照得天上星辰如河,却兀自黯淡。
星光寥落遥远,光义帝在内宦陪同下,走过一处处楼宇和龙尾道。他最后停在一宫前,让内宦和侍从们尽数退下,自己独自提灯。
手抵在宫殿门上时,光义帝轻轻蜷缩了下,些许畏惧。
但他很快自嘲一笑:时到今日,已经无路可走。他的筹谋必须朝前,刀锋必须出鞘,如此才能坐稳帝王位,才能让四海朝服。
廊下灯笼被风吹晃,殿门幽缓开启。
光义帝提着灯笼,脚步回声空荡得让人心底发毛。他听到水声,便就着那照在青砖上月色清辉的光,顺着水声,步步朝宫殿深处行去。
内殿一丈山水屏风后,光华刹亮,视线陡阔。
十五盏鸟兽灯照得此间通亮,水流自四方伏柱的金龙口中潺潺落下,浇灌着殿中一方浴池。白水汤汤,蒸汽沸腾,浴池中,有一少年公子靠壁而坐,闭目蹙眉。
少年公子散发赤身,睫毛落雾。他独身坐拥这广阔浴池,浴池中的水汽和灯烛光辉,笼着他眉眼,照得他如一尘封多年的冰玉,流光皎然。
一重重带着药性的白水拂在他身上,少年肩臂宽阔修长,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在药水下渐渐淡去,形成如枝蔓纵横一样的形状,朝他的心口蜿蜒而去。
水色如霜,少年大半身都置身水中,只隐约看到心口处的狰狞缝痕。每一次水波冲击,那狰狞伤痕就流出血一样鲜艳的嫣红色,刺得少年周身青筋颤颤。而新一波的药水,又让心口那道狰狞伤痕掩去痕迹。
他的骨血筋脉,在这满池药浴中,不断地被重塑。
其间千万倍的痛苦,让少年眉目更加苍冷、倦怠。
时冷时热,筋骨时绷时断。少年终是痛得身子蜷缩,扶住池壁来借力。
少年唇齿紧扣,头撞在池壁上。他在这时听到脚步声,快速地睁开眼,眼中瞳孔因疼痛而爆凸,布满密密血丝,呈现最原始的杀气扭曲。
光义帝被他的目光盯得浑身战栗,本能后退一步。
而少年公子意识到来人是谁,睫毛上一滴水溅落池中。他目光涣散,水雾晕了他眼波的同时,也掩去了他眼中的锋锐杀气。
少年公子起身便要行礼,而光义帝连忙弯腰丢灯,自池上搀扶起少年,不让少年下跪:
“免礼!辛苦你了,照夜……为了朕,为了南周,你竟被逼得改头换面,不得不扮演他人。”
药浴中的少年,正是林夜。
心口血痕顺着青筋的一次次起伏重塑他的血脉、骨架,林夜在一次次重塑中撑着不倒下,而这花费了他太多力气,让他无力和皇帝礼尚往来。
林夜笑一笑。
汩汩水蒸气下,他的笑容清澈明秀:“陛下不必多言,这是臣的选择。林照夜早已死了,而今臣叫李临夜,是陛下的幼弟,即将和亲的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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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香阁”中,“秦月夜”四季使之一的“冬君”,屈辱而无奈地跪在雪荔身边。
“冬君”是“春香阁”的女主人,也是被雪荔来回欺负了两通的人。
冬君没想到雪荔去而复返,而且好似不打算逃了,有了别的主意。雪荔和她再打一场,冬君看雪荔肩头有伤,以为自己有机会,却再一次地输了。
“秦月夜”有四季使。春暖夏凉,秋收冬藏。
四季使中,冬君排名最末,主“藏”,并不擅杀。但她想,恐怕今日即使是春君在,亦会输给雪荔。
雪荔拢衣遮住肩头的伤,她用匕首划着冬君的脸颊:“我看你忙了一日,又真的听我的话,不曾派人追我,也没有和‘秦月夜’其他人通气。你和我没什么交情,你这么做,应该是因为你有更重要的事。
“我想知道,这一次‘秦月夜’南下,除了追杀我,还有其他什么任务?”
冬君不敢动弹,生怕雪荔的匕首不小心在自己脸上划出口子。冬君战战兢兢:“我回答了,您能不划破我的脸吗?”
少女清而美丽的眼睛垂下,奇怪道:“你说什么?”
冬君一鼓作气:“也许您看不出来,但我是美人!即使是杀手,也不想毁容。”
雪荔顺着她的目光,落到自己手中匕首上。
雪荔好诚实:“匕首不是我的,是从别人那里拿来的。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处理它,才拿在手里。”
冬君:“……”
雪荔:“不过你提醒我了。”
她将匕首朝前一递,抵在刚松口气的冬君脸颊上:“不回答我,我就毁你容。”
冬君憋屈道:“……‘秦月夜’南下的任务,是护送南周小公子平安回到北周和亲。”
雪荔沉吟一番后:“我行。让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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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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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