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场恒久的噩梦。
金辛在世期间,中原各国丢失了许多孩子,一开始只是沿街乞讨或是战乱流亡的孤儿,后来是牙人拐来的孩子,再后来就直接变成当街丢孩子。
一时间人心惶惶。
人间各处白日出门不见稚子,夜晚空荡不见活人。
因此事影响极其恶劣,中原各国陆续派出多名高手乃至军队抓捕金辛,均无功而返。倒不是金辛自己有什么上天入地的本事,而是他用来对付那些人的,正是被他改造成杀人武器的孩子们。
纵使武功再高,能力再强的人也不敢,更不忍伤害那些孩子。
那些丢失孩子的父母更不允许。
最初,百姓向朝廷联名请愿,务必要将金辛千刀万剐,同时还要保障孩子们平安归来。因为丢失的孩子太多,金辛又行踪诡秘,藏匿孩子的地点更是隐蔽难寻,朝廷不敢冒然行动,只能保守进攻,结果自然是次次碰壁。
后来,金辛利用这些孩子对他们发起攻击,已经成型的杀器就像一具傀儡,没有感情,战斗力极强。他们的身上还带着一种经**滋养的毒药,那毒经过反复的淬炼,可在短时间内浸入四肢百骸,凡被他们所伤,皆会中毒发狂至死。
眼见事情愈演愈烈,朝廷为了更多人的安全,下令杀死那些孩子,一个活口都不留。
一时间民怨四起,百姓们各执一词。
丢孩子的百姓不同意杀了自己的孩子,没丢孩子的百姓则是不希望那些杀人魔再害了更多的人。
百姓们又向天上的神官请愿,原本此事并不能上达天都,天都众神更不可随意插手人间事。但多国百姓联名请愿,此事危害深远,终于得报天都,遥岐亲自下令,派武神下界除凡人妖道。
最终,金辛被斩于神剑之下,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那些孩子也一起被消灭了。
遥岐更遣医神广布仙药,为中毒的百姓解毒疗伤。
金辛已死,世人仍心有余悸。
此后,常有父母以此为例教育稚子:若是不听话,就会被那妖道抓去炼了。
此言一出,再无幼童敢淘气。
金辛死得彻底,别说投胎了,连鬼都做不成。
改造人是他的手段,可为何还能策动消失已久的瘟疫?
难不成还能起死回生?
言朝被巨大的无力感裹挟,她整个人都麻木了,以至于她已经听不清陈堂客的宣泄似的咒骂,她怔愣着站在原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她只觉得快要窒息。
“朝朝,朝朝......”
风奚轻唤了她几声,言朝这才回过神来,道:“我没事。”
言朝又看向陈堂客,道:“金辛在哪?”
陈堂客怒道:“妈了个巴子!老子要是知道他在哪,第一个去宰了他!!!”
此时他心中的恐惧早已被愤怒取代。
受骗不说,还险些没了命,如今矿采不成,反倒被人捆绑至此,简直屈辱至极。心中愤懑,又破口大骂,简直要把金辛的祖宗十八代通通问候一遍。
风奚冷冷地道:“他还有没有让你做别的事?”
陈堂客见二人都不理会他,骂了半天也累了,但仍是没好气地道:“没了。他只说借瘟疫杀了所有克羌人,我只采矿即可。”
风奚道:“你见过他的样子吗?”
陈堂客道:“没有。但听声音是个老太婆。”
风奚弹指一挥,陈堂客又晕了过去,风奚揉了揉耳朵,道:“聒噪。”
言朝道:“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男妖道,竟然变成了一个老太婆,执念还挺深。”
风奚嗤道:“当年可是有天上的神官以为是我在作祟,竟不知死活想要讨伐我,可笑。”
言朝“哦?”了一声,道:“那后来呢?”
风奚道:“后来还是遥......天帝,亲自平息了这场荒唐的笑话。不过金辛现世,确实不可思议。”
“以他在人间做的那些事,可见此人执念颇深。他若是正常死亡,必定会化作厉鬼,但我必不会容他。可他以凡人之躯被斩杀于神剑之下,绝无半点生机,我倒是很好奇,究竟是他死而复生,还是有人冒名顶替?”
言朝忽然有一种很强的直觉,这一路上发生的每件事,相互之间都有关联。
话音刚落,遥旭和弥清突然进来,遥旭道:“风奚!言朝!不得了了,那妖道竟然还活着!”
言朝、风奚:“我们已经知道了。”
弥清道:“那个老汉死了。”
言朝怔然,道:“我不是给了药吗?”
遥旭挡在弥清身前,解释道:“这事可不赖我们啊。是他自己不禁说,想的又多,最后自己把自己吓死了。”说罢,还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言朝道:“算了,注定死的救不活。”
风奚道:“那老头还知道什么?”
遥旭摇摇头,道:“他就是个把门的,所有的事都是这个陈堂客吩咐的。”
风奚目色沉沉,道:“胜春的那个东西和刚才那些人应该都是被改造的,但又与之前的完全不同。此事非同小可,须得好好调查。”
遥旭自知风奚话中深意,他虽不愿回天,但亦知此事的严重性,道:“等此间事了,我自会回天禀明。”
一语毕,遥旭瞟了一眼二人身后的陈堂客,试探道:“他也死了?”
言朝失笑道:“还活着,只是晕过去了。不是说好了要交给克羌人处置吗?”
遥旭猛地拍了下脑门,又变回以往那副不着调的样子,道:“完了!那老头都已经死了,我还拿什么交代啊?你们说,他们不会怪我吧?”
言朝和弥清闻言大笑,风奚上前一把搂住他的脖颈往外走,道:“出去叫人,把他抬走。”
拉布坦将他们二人处死,克羌人及牲畜所染瘟疫也基本痊愈,没有复发的迹象,一切都恢复如常。四人本欲离开,却被拉布坦和族人们热情挽留。
马上就到新年了,拉布坦希望四人能够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庆祝新年。
言朝第一个拍手叫好,几乎脱口而出道:“那是不是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拉布坦笑道:“当然。如果几位愿意留下来,这将是非常特别而热闹的新年。”
族人们也跟着附和道:“留下来吧!留下来吧!”
四人相视一笑,道:“好。”
接下来几天,克羌人一直在为新年祭祀做准备,四个人也没闲着,换上了克羌族的传统服饰,跟着族人们一起体验他们的生活。
那些未知的谜题和尚未查清的真相,都暂且抛之脑后。在这里,他们不是天稷四子,不是神官,不是鬼王,他们只是最纯粹的自己,或者说是一个克羌人。他们可以暂时放下肩上的重担,放下心中的顾虑,尽情地放松,尽情地享受。
每一天都过得充实而快乐。
拉布坦特意找了族中几个十几岁的孩子带着四个人骑龙角仙狩猎,在林子里滑雪,跟着克羌阿嬷用桦树皮、兽皮搭帐篷,用兽皮做衣服,还用事先储存的鹿奶和浆果制作克羌特色美食——木巴。
到了腊月二十七,克羌全族上下开始了新年前的祭祀活动。他们进行仪式的地方离小木屋不远。
那是一棵高达九丈的桦树,已有上百年的树龄。树木之宽,要四个大人手拉手围在一起,才能将这棵树围上一圈。
克羌人称这棵树为树神。
以这棵树为中心,四周挂满了彩色布条和彩灯,它们在冬日的冷风中被吹得沙沙作响,使人心格外的平静,身子是冷的,心却是暖的。
拉布坦跟他们说过,克羌人的愿望和祝福都会写在彩色布条上,树神会将他们的心愿传达给天神,他们祈求树神的保佑,他们的灵魂与血肉会与树神同在。
这里就是克羌人的根。
一张长木桌上正对着神树,木桌上放着祭祀的贡品。在木桌与神树之间搭起火架子,火架里面放上羊胸骨,撒上羊油后点燃火。
拉布坦展臂做请,道:“请四位站到神树下吧。”
言朝道:“这是何意?”
拉布坦道:“神树不仅承载了克羌人愿望,更有克羌人的祝福。四位是我们最重要的人,今日我们便将所有克羌人的祝福回向给你们。今后无论发生任何事情,千年万岁,克羌永远与你们同在!”
站在拉布坦身后的族人们也纷纷和道:“伟大的拉野啊,请接受克羌的祝福吧......”
族人的恳切之声此起彼伏,一声声地落在他们四人的心上,甚为动容。
四人左手负于胸前,右手轻点额头,以克羌的最高礼,一齐向众人行了一礼,以表感谢。
这种礼仪只有克羌的毕摩、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以及拉野才有资格受此礼。克羌极其注重礼仪,除了第一次见面,此后相处的每一日,克羌上下所有人,见到他们四人都会行此礼。
言朝曾让拉布坦和族人们不必如此,但他们仅是口头答应,再见到时便将那些抛之脑后了。
今日这一礼,亦令所有克羌人动容。
四人走到神树下,面向神树,双目紧闭,手拉手围成一圈。拉布坦展臂高举,唱起祝词,族人也随声同唱。
风声、歌声、火架上的滋啦声,回荡在他们的耳边,神树在这一声声的祝福中,与四人紧紧相连。它仿佛真的听到了族人们的祝福,这些声音汇聚成一股暖流萦绕周身。
世界仿似突然安静了。
“朝朝......”
“奚儿......”
“子旭......”
“清清......”
一道道亲切却模糊的声音在他们耳边响起,四人同时睁开眼。
他们怔在原地,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除弥清外,其余三人都看到了他们的父母,那是很久以前的他们。
弥清看到的却是两个模糊的背影,但她知道,一定是她的父母。
明祈:“朝朝,爹爹又做了你爱吃的杏子干。”
云湘:“我可爱的女儿,你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
枫弋:“好小子!爹带你去千渡川放风筝!”
汐乐:“我的奚儿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
遥岐:“来啊子旭!试试爹今天的新菜。”
母依:“看你这一身的泥,是不是又到哪儿调皮了。”
......
“清清,我们的孩子,你终于平安长大了啊......”
话音刚落,他们就消失了,快得甚至来不及张口挽留。
像一场美梦,一场被遗失的美梦。
再次睁眼时,四人皆已红了眼眶,心绪久久不能平息。
那是他们心底最深切的愿望,但这些,已经不可能再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