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悄无声息,东宫也早已落了锁。
婢女穿着鹅黄色的衣裳,提着一盏宫灯走在前面。微弱的烛火只能照亮前面的一点点路,柳念青只好跟紧跟在她身后。
东宫里幽暗晦涩的角落,没有光亮。无形中就像有一双眼睛紧盯着,一刻都不让人感到松懈。
二人走过长长的宫道,仿佛没有尽头。
“姑娘,你是要带我去哪?”柳念青停下脚步,前边的宫女也停下了。
婢女一时无措,素手提着灯缄口不言。
东宫的路,她小时候走过无数遍,这条路的方向宜春宫,那是太子妃的住处。
今夜太子妃想见她。
可惜她不想见太子妃,柳念青留下宫女一人掉头就走了。
这内宅里的麻烦最是麻烦了,能不沾上就不要沾上,何况这还是宫里的麻烦,所以能躲就躲吧。
柳念青在宫里转了两圈,在一个偏僻的值房里找到了一床被褥,她顺手把门栓上,被子一蒙就睡过去了。
这样简陋的安置可比绸缎被褥能让她睡好。
也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太子对她过于好了,像是没有分寸,又或是太单纯了,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可能是像他们这种读书读多了的仁君就是心太软了,先太子也是,萧知临也是。
君子得民心,善治国,不善弄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仁君并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初见萧知临时,她故意在望仙楼上抚琴。趁着烟雨朦胧,柳念青特地打扮的清新雅致。
萧知临微服出东宫,正在临街的书斋买书。
柳念青打探过,据说太子特别好琴,自己在鹤鸣楼苦练了大半年,打算借琴接近太子。
可他买完书后就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完全没有抬头看,更不在乎楼上有一个人在等着与他邂逅。
柳念青看着马车缓缓的驶走,颇有些气馁地收好了琴,都说太子喜欢琴,可见自己这大半年来还是练得不够好。
才子佳人,以琴相识,这些也都是话本里的什么烂俗招数。要真是有用,这天下的男男女女也都成双成对了。
还不如直接引太子去鹤鸣楼,然后再做个局纠缠他,以美□□人。但像萧知临这般的读书人最在乎清誉的,怕是看了一眼那样的地方都嫌脏。
柳念青背着琴,撑着把足两人行的桐油伞。
她思量着色I诱怕是不行,可她的才情也不够好。若真是太子相识了,她这身份还是问题,教坊司的贱籍,怎么可能独自出行。
她正想着,脚下踩到了一个荷包。荷包里可能装了些银子,听声音有些硬。
她蹲下拾起来荷包想看,身后有认追来喊住了她。
“姑娘,那是我的。”
柳念青抬头,眼前人正是萧知临。伞面倾斜,雨水顺着伞尾落在了她的脸上,她眼睫颤动着水渍将荷包递给了萧知临。
突然,萧知临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是你…”
“是我?”柳念青借力从地上站了起来,顺手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萧知看着茫然的柳念青,缓缓收回了手。
“公子,我们见过吗?”柳念青在想从前在金陵或许是见过,可她真的不记得他了。
如果是从前见过的,事情就更加难办了。
萧知临思索了片刻后否定道:“可能是我记错了。”
又或许她只是和他记忆中的人长得像而已。
柳念青再次把荷包递给他,他很快就收了回去。
雨突然变大了,原先还有零散几人的街道很快就变得空荡荡的了。柳念青准备撑伞回望仙楼避一避雨,等雨小点再离开。
这一次萧知临喊住了她,“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她稳住心神,回首婉约一笑,“柳念青。”
而后柳念青与萧知临的往来就多了,设局设得多了,见的面也就多了。萧知临查过柳念青的身份,自然也知道她的身世,景王并没有特意掩盖她的身份。
柳念青也不信太子相信她的说辞,觉得她只是普普通通的叛臣之女。
为了更好的接近太子,她坦诚了自己所有的事,当然用的是柳念青的身份。
萧知临也欣然地接受了她的投效,为此太子还替当时的柳凭风捏造了一个新的户籍,让他去锦衣卫中办事。
这一切都很顺利,太子和景王也都心知肚明。
柳念青不过是夹在他们之间的墙头草,风往哪吹往倒。
她之前能这般行事,也是因为太子和景王二人势均力敌,二人的争斗还尚未开始罢了。
阳光从破洞的纸窗中看了进来,屋子无处遁形的粉尘在那一束光中镀上了金。
眼皮上痒痒的,柳念青抬手揉了揉眼睛。她起身整理好被褥,打开门栓,晨间的空气正新鲜。
她反复调息了几下,胸中的浊气似乎呼出去了。
墙外有人刨木花的声音传了进来,一声接着一声很是有规律。
柳念青寻找声音走到一个院子面前,院门半掩着。院中有一棵玉兰树,树上开着白玉般皎洁的玉兰花。
树下的人用襻膊束住了碍事的衣袖,桌子下的木花积了薄薄的一层。
那人指节分明有力,每一下都很仔细,像是很用心地在对待刨木头这件事。
等做好大致轮廓,他才松了一口气。
他抬头一眼就看见了院门口的人,柳念青敲了敲门,“先生,可否入内?”
西川暂时搁置手中事给她煮了一壶茶,用的是明前的龙井,今年江南出的新茶。
茶烟氤氲,西川用炭笔在木料上绘制形状。树上的玉兰含羞待放,柳念青安静地坐在椅子喝茶,西川还拿了油纸包着的点心,看着不像是东宫里的,倒像是从街上买回来的。
柳念青吃完一块,她看着西川发现他的芙蓉佩也收起来了。
“先生的玉佩呢,怎么不戴了。”她想了片刻后又说,“是怕旁人看见了会生出无端的牵扯吗?”
她想西川应该是怕旁人的流言蜚语,他身为太子的幕僚自当一身清正。
读书人和官妓的风流韵事,这金陵城里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什么救风尘,不过是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哪个能真救得了呀。
西川抬头看了一眼柳念青,她的腰间空荡荡的,“不是,是斫琴的时候怕磕到了。”
柳念青听着西川朴实的回答竟忍不住笑出声来,她一笑眉目含春,玉兰花都愿意为她驻足。
原来她才是多想的那个人。
“先生这么喜欢琴吗,看着倒像是嗜琴如命的样子。”
“没那么喜欢。”西川听着她的打趣摇了摇头,“因为之前要教别人,所以有用心学。
“学会弹琴后又学了斫琴,本想着亲手斫一把琴送给那个人,但没机会了。”
西川说得轻易平淡,听着也不像是什么遗憾。
柳念青想问那人是谁,但西川先问出了口,“念青姑娘,你是真心也喜欢弹琴吗?”
柳念青她摇了摇头,“从前不喜欢,现在也不喜欢”
“但我的琴艺越来越好,应该没有不堪入耳吧。”
西川一时分神拿着刻刀的手抖了一下,“没有,你弹得很好听。”那夜他喝了很多酒,她弹了一夜的琴,最后琴弦还断了。
一心不能二用,西川放下襻膊理了理衣袖,“我听人说你出身书香门,从前家里为你定过亲吗?”
柳念青喝完了一壶的茶水,就着三四块糕,“很小的时候就定过了,但我福薄,没能和他成亲。”
茶水饮到了第二冲,略有些些没滋没味
“今朝也不似从前。”柳念青仰头看着树上纯洁无瑕的玉兰花,“如今我也不过是残花败柳,日后怕是也嫁不了人。”
“教坊司里属我过得最好的,不嫁人也没有坏处,我这一辈子也没有婚嫁的打算。”
西川没有再多说话,听她把话说完:“这把琴做完后,我送到鹤鸣楼给姑娘如何?”
一张好琴动辄要好几年,西川斫琴似乎比旁人心急了些。
柳念青起身理了理身上的糕点碎屑,“先生还是不要踏入那样腌臜的地方了,这金陵城里风光无限,多去其他地方逛逛也好。”
昨夜她满身风尘,在西川这里得到了片刻宁静。养足精神,填饱肚子后,她也应该离开东宫回到教坊司了。
太子还不知道昨夜发生的事,今早应该也在寻她,现在自己回去也正是时候。
人还没走,萧知临就顺着路找过来了。一进院,他就看到了停手斫琴的西川,和准备离开的的柳念青。
“念青,原来你在这里。”找到了人的萧知临喜出望外,他差点以为她一个人走了,可问了一圈都说没看到柳念青离开。
柳念青盈盈一笑,向西川行礼赔罪,“扰了先生安静,念青在这给您赔个不是。”
“姑娘多礼了。”
送走了两人,西川又拿起了斫琴的刀。
岁月静好的院子里,除了风吹动玉兰树的声音,就是剩下刀刻在木头上的声音了。
太子不顾身份和柳念青同乘一辆马车,车上萧知临说送她只是顺路,不必在乎太多。柳念青没有说太子妃的事,只说自己晨起时迷了路,不知不觉就拐到了西川的院子里了。
街上正热闹着,柳念青看到了街角一家糕点铺。这个时辰,铺子前面已经排起大队长龙,糕点的香味着半条街都能闻得到。
她放下帘子问太子,“殿下,西川先生是怎样的人?”
萧知临说:“先生他随心惯了,不太懂人情世俗。我第一次见他时,只觉得他有一颗赤子之心,是为民的人。”
柳念青听了低眉浅笑,“先生今日说,要给我一把新琴,殿下怎么看?”
萧知临听了有些吃味,“我都没有先生亲手斫的琴。”
“先生不在乎世俗,斫琴亦是如此,想来是你与他有些投缘。”萧知临感叹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是他今日手上那块青桐吗?”
萧知临说,这是西川昨日特意寻的。听说,他走遍了全京的木材行,花光了身上的钱。
他感慨先生真是妙人,柳念青听着只觉得西川真是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