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司里没有白天,只有无穷无尽的黑夜,空荡荡的房间里,血肉模糊的伤口令人抓心挠肝。
同一个夜晚,白松玉被关在了静安侯府内。
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漆黑的房间被灯笼照亮了一隅,来人正是白松玉的母亲。
“松玉…”白夫人放下灯笼,解开绑着白松玉的绳索。
“祝家出事了,太傅尚被扣在东宫,锦衣卫去祝家拿人前,卿玉的母亲…已经自尽了。”白夫人声音发抖,她一张口就忍不住落下泪来,语气中带着痛苦恳求,“松玉...你去救救那个孩子,她不能呆在那样腌臜的地方。
白松玉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白夫人又接着往下说。
“现在全城戒严,城内钟鸣寺有条暗道直通外头。”
“你带着她走吧,不要回金陵了。”
.......
那夜白松玉顺利地离开了静安候府。
没有人知道在他离开之后,白夫人枯坐在门前回廊,直到蜡烛燃尽彻底陷入苦夜。
她自言自语流着泪,好像是在问她少时的好友,那三尺白绫是不是没有那么疼呀。
金陵城里的锦衣卫昼夜不息的巡视,仿佛要将这个城翻个天翻地覆才甘心。
从枝头落到泥泞里的花。
这仿佛是一场没有期限的等待。
鹤鸣楼最后一间房,白松玉一路寻觅终于找到了她,他看着祝卿玉,怔怔道:“怎么会,他们怎么敢....”
“怎么不敢....”祝卿玉哑着嗓子。
她看着此刻出现在教坊司的白松玉,他眉目如初,只是今非昔比了,昨日之前她还是高门贵女,今日她就只是教坊司里关着的逆党女眷。
若是白松玉不来,可想而知她的下场。
教坊司的人没有绑她,因为沈知柯卸了她的肩膀。左肩新鲜的烙印,烧焦的皮肉味道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如今的金陵并不是噩梦,是地狱。
白松玉替狼狈不堪的祝卿玉接骨,看着她强忍着痛楚,和毫无血色的脸。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错事,她那么渴望天地辽阔,为什么自己执意要留下她。
折掉羽翼,她就不是祝卿玉了。
走廊响起了小厮着急的脚步,有人喊在喊沈千户来了…
鹤鸣楼外的夜风吹起祝卿玉被尘土脏污的裙摆,她像是只随时会扑火的飞蛾。也在不知道高楼之下是解脱,还是侥幸。
白松玉解下自己腰间的芙蓉佩下来交到了祝卿玉手里,他说:“这东西我先寄存在你这,你要是没钱就把它当掉。”
一瞬间的失神,仿佛要坠落,白松玉紧紧抓住她的手将她拽回自己身边。
祝卿玉像是报复似的,狠狠地咬在了白松玉的耳朵上,留下了一圈带血的牙印。
她依稀记得,白松玉说:“等我。“等摆脱锦衣卫,他就回去找她。
翌日清晨,等白松玉到了钟鸣寺,那里早就祝卿玉的踪影了。
她这次离开金陵了,没有等他...
又是一场噩梦纠缠,旧事历历在目。
醒来的柳念青就坐在窗边,安神香的味道弥散在屋子里,可她又将窗户打开了,夜风很快就吹了进来。
她手里摩挲着那块芙蓉佩,这么多年过去,玉佩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
她记得小时候,母亲和白夫人曾经互相打趣过。她们说,这芙蓉佩以后就留着给两个小娃娃定亲用。
后来他们真的定亲了,年少的她却想要逃婚。
没想到那日竟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她的夫婿死了,死在了北边的战场上。
柳念青捏着玉佩,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大家都说我们同日降生是天赐良缘,可惜我们是这样的福薄,早知道当初就不逃婚了。”
“我要是听话地嫁给你,至少我们还是夫妻。”
静安侯府没了,静安侯病重猝然离世。白夫人知道白松玉战死的消息后,在侯府悬梁自尽了。
偌大一个侯府,也不过支撑了两年,最终还是落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柳念青寻了个空的红木盒子,将手中的芙蓉佩放了进去,金陵的繁华似乎都在从前了
一夜至天明。
清晨柳凭风看到打开了窗户,习惯蹑手蹑脚地爬进去,不想一探头,就看见柳念青疲倦地坐在窗边。
柳凭风诧异了片刻,自如地从外面爬进来坐在柳念青身侧,“姐,我最近要去北边一趟。”
“回来之后应该就能升上千户了。”
今日上职时,太子便派人接管了锦衣卫。锦衣卫不日就要动身去北边找人了,柳凭风也被点在其中。
柳念青瞧着柳凭风褪去稚气的脸,“凭风,你几岁了?”
“今年二十一了。”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柳念青转身看向外头念叨道:“锦衣卫,这可是把好刀,可它什么时候才能成为我们手中的刀呀。”
这话既是说给柳凭风听的,也是说给她自己的听的。
柳凭风低了一下头,转而坚定地看向柳念青,“既然景王要开始筹谋,那应该很快吧。”
柳念青懒懒地倚着窗,“希望一切顺利吧。”
平静的金陵城里,已经有人开始搅弄风雨了,往后的日子总算有点盼头了。
柳念青很快从衣袖拿出一个精致的竹筒递给柳凭风,里面是这几年她收集的关于大同所有的消息。
“听说,先太子遗孤出生时天降祥瑞,脚底有祥云纹,你去北边可要仔细,千万别找错了人。”
柳凭风接过她手里的竹筒,打开细细查看,“什么祥云纹,不过是块胎记。命运坎坷,这祥瑞也不过徒有其表,只是是个笑话而已。”
柳念青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未起波澜。
当年萧明台造反,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的旧臣都死的差不多了,能活下来,也都是苟延残喘。
唯二的希望,一个是盼望寿安宫里中风多年的太上皇,有一日病体痊愈重新掌权。另一个就是这下落不明的太子遗孤是天纵之才,能翻手为云,有朝一日拨乱反正。
想得容易,实际上难如登天。
萧明台如今正值壮年,身体康健。太子和景王,一文一武辅佐在侧,其他的儿子安分守己。
太子仁厚处理朝政,百官称誉。景王领兵打仗,平定了边境。他坐稳了十年的皇位,早已经固若金汤了。
他们想要颠覆这皇权,还有漫漫长路要走。
柳凭风收好竹筒准备跳窗离开,柳念青冷不丁地提了一嘴,“凡事量力而行,不要将自己置身于险境。”
他背对着,握刀的手举起在空中摆了摆,“会的,姐姐等我带好消息回来吧。”
话音刚落,人就窜了个没影。
寿安宫外,锦衣卫三人成一队,轮流值班。
晌午时,王熙捏着鼻子去寿安宫侧房寻药,进去时小太监正蹲在炉子面前看火。他看着药房烟雾缭绕,不由蹙了眉,“这药都煎了多久了,还不端不上来。”
几个小太监跪着刻着头赔罪,王熙也知道太上皇这药费时费力,只能无奈念叨着,“陛下还在等着呢,错过了太上皇喝药的时辰你们有几个脑袋够赔的。”
王熙虽看着年龄不大,但他入宫早,在陛下身边侍奉了七八年,这说话的分量可足了。他一发话,几个小太监加紧忙活,麻利地就把药给弄好了。
乌漆漆的汤药冒着热气,还有股难闻的味道。王熙稳稳当当地端给寿安宫内的萧明台,他一拂手,王熙就老实本分退到外边。
萧明台坐在病榻的一侧,汤药在另一侧。轻薄的帷帐内躺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他轻轻合上双眼,对外界的动静似乎完全不在意。
萧明台慢斯条理地将帷帐挂在两边,然后亲手捧着汤药侍奉着老者。他仔细地吹凉每一口汤药递到太上皇嘴边。榻上的人偏着头,汤药从嘴边漏出了些许。
萧明台全然不嫌,这十年他日日都这样做。
全一个孝子的名声,在慈父面前侍奉汤药。世人对他应该早就无可指摘了,他的父亲也应该更听话一点。
缠绵病榻多年的太上皇嗬嗬地发着粗气,他双眼疲倦地看着萧明台,想说话却无能为力。
他全身瘫痪不能言语,在这寿安宫中十年如一日的过,萧明台是他唯一能见到的儿子,也是他现在唯一活着的儿子了。
眼看着汤药喂不进去全漏了出来,萧明台放下手中的汤药,缓缓道:“我知道父亲不想见到我,可我想见到父亲。儿子只有见到父亲,才知道父亲一切都好,才能安心处理朝堂政务。”
太上皇又闭上了眼睛。
“父亲,今日累了吗?”
“您累了,那儿臣就告退了。”
走前萧明台妥贴地擦拭太上皇身上的药渍,“儿子最近听说了以文的消息,您还记得以文吗?”
他才刚说完就自嘲一笑,父亲怎么会不记得的,那可是他最疼爱的儿子的孩子。
他不再多说转身准备离开,却不想早已无力太上皇今日居然抓住了他衣袖的一角,他嘴里还在喘着粗气。萧明台不动声色抓住太上皇的手,然后轻轻放在了被褥上,“父亲放心,以文很快就回来见你了。”
纵使高贵如帝王,曾经也是个得不到宠爱的孩子。他始终怨恨父亲,怨恨父亲偏心明安太子。
他渴望权势,厌恶这宫里的拜高踩低,所以他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杀血脉手足,囚禁父亲。
现在看来他一点错都没有,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万人之上这条路,就是要一步一步踏着血才能走上来。
宫外月色朦胧,景王府庭院内竹影三两交缠。书房的窗户开着,冷风不留情地往里面灌。萧知柯穿着单衣,若无其事地修剪着一株罗汉松。
松针毫无声响地往下落,风一吹散了一地,“北边的人都安排好吧。”
屋内韩逸单膝跪地回禀,“殿下放心,都安排好了。”
“太子在锦衣卫安排了多少人。”
“大概一百人,不过镇抚司那边请了令,为了方便到时候调动守城军拿人。”
萧知柯不觉挑了挑眉,太子这如此安排也算得当,只不过半数用的都是曾经他的人而已。
太子下令让锦衣卫去北边拿人,不过费口舌功夫花别人家力气,萧知柯知道这些都是陛下默许的,也算自己借花献佛了。
“韩逸,你也去一趟北边吧,务必让柳凭风把萧以文带回来吧。”
“是,殿下。”
韩逸告退后,景王唤侍女进来打扫。
门窗大开着,萧知柯自己温了一壶酒。酒香四溢,唇齿留香,胸腹之间似乎有一股暖流,明明是舒服的,可萧知柯总觉得不满。
这酒太温暖了,太容易让人失魂落魄了。
他拂袖将酒壶从桌子上扫了下去,好端端的青瓷成了一地残渣。侍女双手通红伏在地上收拾一地残枝落叶,萧知柯瞧她像一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鹌鹑。
他缓缓问道:“怕冷?”
侍女跪着低着头,唯唯诺诺不敢回答,生怕顶撞了景王
“北境的风吹不到金陵,暖风熏的人糊涂。”
“冷点好,冷点脑子清楚。”萧知柯多年来一直呆在北边,许久未回来金陵,只觉得金陵格外暖和,就连金陵的酒都是暖的,一点都不烈。
这样暖的酒,他竟然生出了几分醉意。他想起多年前,也有人是这样的跪在自己面前的,“你抬起头来。”
侍女佯装镇定的抬起头,肩膀还是忍不住地发颤,“殿下——”
萧知柯上前抬起她的脸,端详片刻后,缓缓吐出:“不像她。”
一张小脸满是惊慌,眼睛里藏不住的害怕。
那人跪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脊背都是直的。她的肩膀也不会发颤,眼里都是杀意,她满心满眼都想杀掉自己。
萧知柯的嘴角勾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夜已深了,他屏退了侍女守卫,换了身轻薄的衣服。
赤红马在朱雀大道驰骋,夜巡的锦衣卫看见了都不敢拦。金陵里都知道,景王的爱驹是一匹通体赤红的宝马,何况锦衣卫。
赤红马载着人,不知不觉带景王走到了声色犬马的教坊司。
萧知柯停在了鹤鸣楼前,看里头一片花红柳绿喧闹得很,很快他又望向二楼的东北角,那个屋子窗户紧闭,没有灯火。
没有再多看一眼,夜驰金陵,让他醒了酒。
夜色下的东宫,院子里挂上了许多新奇有趣的花灯,太子细细描摹着花灯的式样。
他问身边人,“念青,这个样式如何?”
柳念青看着院子里满满当当的花灯应付道:“殿下所绘,自然是好看的。”
“你不喜欢吗?”萧知临看她恹恹的,有些提不出精神。
柳念青若有似无地摇了摇头,她随手一指较为偏僻的那个山水灯笼,“殿下山水画的好,我喜欢山水。”
萧知临脸色微变,嗫嚅着不好意思张口。
“这副不是殿下画的?”
“不是。”萧知临摇了摇头,“是新来的先生画的替我画的,没想到正入了你的眼。”
“原来如此。”柳念青对着萧知临轻轻一笑,“我身份低微,不值得殿下花那么多心思。殿下常常召唤我也不好,要是让那些老臣知道也不免得参上一本。”
萧知临装作自己听见了。他已经是太子了,已经有很多不能做的事情。他只是想见一个人而已,见一个想见的人并不算多大的罪过。
萧知临眉目含情地看着身边的柳念青,“日后有机会,我定会为柳家平反。”
柳念青冷静地说:“殿下放弃吧。”
当今陛下多疑妒权,太子给柳家平反就是打陛下的脸。何况这已经是多年前的烂账,如今怎么可能平得了。
若真想依靠太子,怕是得等多年之后陛下驾崩。且不说,太子这般温和宽宥的人能不能从景王的虎狼手段下登位。
很快全院的花灯都亮了起来,太子和柳念青两人并肩坐在荷花池边。还是春日,池子里没有花的影子,除了黑漆漆的水。
月亮落在湖里,月晕漾起了波澜。
太子幽幽的声音响起,“他们说,凭风那日在你的房间里杀了人,这事有些麻烦,所以我派凭风去北边了,你别担心。”
柳念青不在意地说:“借着先太子遗孤,景王可能要动些手脚了,殿下要小心防备。”
水中月,镜中花。
柳念青被月亮吸引,越发安静。萧知临心里清楚,他自己才是被水中月吸引的人。纵使如梦泡影,可望而不可得,他也喜欢。
只一瞬的落寞,他没有看她,只是低低说了一句,“你也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