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师去世了。maixi9桑又安初中两年的班主任,也是她父亲微时的同学。
早几年,桑又安还时不时去望望唐老师,这几年,她和谁都不深交。
讣告的消息还是辗转从司徒那里听来的。死者为尊,她无论如何还是要去一趟的。何况那时候,老唐待桑又安是极好的。
她一身素裙,淡妆,没搽口红。只薄薄一层有色唇膏。
吊唁会上,桑又安诚恳宽慰师母:节哀顺变。
唐老师只一个女儿,因为人去的突然,女儿在德国,闻到信,即便什么都不顾了,往回奔,回来的时候,已然完了。
孝子身份地跪扑在灵堂上,孤女寡母抱在一起痛哭难抑。戚友都在劝,别哭了,当心身子,外面还有多少来客要顾。
中国人永远逃不掉人情世故,哪怕眼睛闭上,都还是要来往。
桑又安唯独在亡故上,最忌讳社交。
梁齐众从前批评过她,一个人活着,同人不通庆吊,这人得多冷漠、不通人情呢。
桑又安:我就是这么个冷漠的人。
失去至亲的心情,外人再怎么唏嘘,都不能感同身受的。我都这般来不得来,去不得去了,这个关头,还要我去应酬别人,这才是真正的不通人情。
让你应酬别人,是叫你活着。是叫你有点事做,好好地活着。
梁齐众说教与她。
是的。当初她父亲过世,葬礼上,梁先生就是这么安慰少年失怙的桑又安的。
桑又安从灵堂间退出来,被一直燃着的黄纸烧迷了眼,她徒手揩眼泪。
桐城现如今还有很多这种土办的葬礼。可以允许家属在家里置办一个灵堂,停灵两天,然后冰棺送去殡仪馆火化。
去世者火化当天,主家会置办一席解秽酒,答谢各方吊唁。
院子里支着蓝色遮阳的龙骨凉篷,请的也是操办红白事家宴的民间厨子。家宴帮厨式的小厨房,七八号人连同掌厨的大师傅在内,忙碌着中午那顿十来桌的酒席。
两个中年妇人忙着掇一个七心蜂窝煤炉子,烧的红彤彤地,院子留着一个过道由宾客过往的,但同时还有不知世故人情的孩子追赶打闹。掇炉子的其中一妇人浓郁的本地口音,呵斥着小孩,当心当心,碰到不得命了。
说时迟那时快,其中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看火苗窜得老高,人来疯地往回折返。整个人扎猛子般地扎到桑又安身上,她一时吃不住气力,揽住孩子就要往后跌。
随即,一大一小人仰马翻地栽到再后面人怀里,准确地是臂弯里,那人眼明手快地接住了他们。
桑又安终究跌坐在地上,只是那人手臂的缓冲力,兜住他们,小孩没事,她的裙子跌脏了一块。
孩子的妈妈看到阵仗,过来查点孩子,也一味地跟桑又安道歉,孩子太皮了。
“没事。跌一下不要紧,不过还是看紧一些的好,这里有明火。”
“是的是的,实在抱歉。小姐衣服脏了吧,要不去我家洗洗,我有没穿过的新衣服可以给你换。”
桑又安摇摇头,当事人态度坚定,赔礼的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一场小事故就这么了了。她已经送过奠仪、给过帛金。人死不能复生,原本她打算就这么人泱泱中来,再泱泱中去的。
只是回头冲搭救她的人道谢的时候,那人端正一身素服正装,双手抱着臂,突然言辞正色地唤她名字:“桑又安?”
“你是?”
“沈,惟兴。”他字正腔圆地介绍自己。
好久不见,乃至暌违。沈惟兴冲她递出手来,“你后来是去了月球嘛?”
“什么?”
“开玩笑。”他手还伸在半空中,等着桑又安来同他握,结果对面人一直状况外地看着他,他也悻悻地收回,不了了之貌,“我后来找了你很多回,都不得你的消息。曾经一度埋怨你,可能飞到月球上去了。”
“……”桑又安脑袋后拖着长长的黑线,不回应眼前的男人,当然也一时间忘记了她要走的念头。
*
解秽酒,她留下来了。
沈惟兴问她:“你裙子不要紧罢,要不我陪你去买一件?”
“没事,都干了。”脏了一块,但本身就是黑的,也瞧不出来。
对面人闻言,微微颔首,“你一点没变。”
“哪里?”桑又安盯着他乌漆漆的眼睛,问他,我哪里没变。
“所以你记起我是谁了?”
桑又安懒懒地试着回忆,他们一起考了唯二的满分,班上女生都说她抄的他的,她气得还和那谁动手了,好像。
“对,你那天身上衣服也跌脏了一块,也是满不在乎。”所以,他才说她一点没变。
好草率的直男感悟。
席面上还有几个同学,桑又安一概都不认识了。有他们同过班的,有后来他们一直到初中毕业的同学。
其中一位热络喊她的名字,“老沈那时候可维护你了,你都不知道……”
“俞易,嘴歇歇。”沈惟兴一口喊断哥几个的起哄。
桑又安并不为难。她在酒桌上,遇到的促狭言语比这为难人多了。同样有人解围,但沈惟兴的明显稚气多了。
他顾忌着老师的葬礼,即便兄弟们有心助攻,他也不肯。不肯不分场合地顽笑。
这顿解秽酒是全素斋,桌上大家七嘴八舌,桑又安倒也听到了些人情冷暖。
唐老师是双休日给学生补课的时候意外脑溢血去世的,这其中牵扯到老师违规私下收费性质的小课堂,于是学校给到的慰问金也很微薄。那几个学生家长也怕多事,从头至尾没怎么肯露面;
唐老师的女儿在国外,医院那几天,忙前忙后包括身后事的方方面面,沈惟兴都出力不少。因为沈家兄妹都是唐老师教出来的,沈家父母同唐老师也都有来往。
斋宴到最后,唐老师的女儿亲自过来给师兄们敬酒,尤为感谢沈惟兴:“我妈都和我说了,她实在精神难济。让我过来,万万要敬师兄一杯,我爸教过这么多的学生,但忘年交的实属师兄独一个。说谢浅薄了,我和我妈都铭记在心。”
沈惟兴端起一杯水酒,没任何推辞,直管饮尽,算作宽慰,“人死不能复生。师姐如果方便在国内多留几日的话,多陪陪师母罢,我们都是假的,师姐才是师母唯一看开的希望。”
天公不作美。或者,老天爷正是有情,才在一团人戚戚色时,下起了青烟般的雨。
吧嗒吧嗒落在防水的彩色篷布上,淹没不少泣泪。
唐老师的女儿已经不认识桑又安了,从前各自父亲一道打牌,桑又安时常在唐家玩耍的。她不像别的同学那么忌惮老师,因为见识过他们私底下最朴素最底色的样子。
过去的事随故去的人去了,桑又安躲在沈惟兴的身后,期翼不要有任何人再一石激浪般地想起她。
席罢后,各自作散。
沈惟兴还要替主家去付家宴的费用,临去前,他从条凳里跨步出去,认真朝桑又安:“你稍微等我一下可以吗?”
钢架彩篷的那一头,沈惟兴同厨师大师傅算着总账。他们是按桌台算钱的,一台多少钱,同饭店一样,所有的成本利润全涵盖在里面。都掏出手机付款了,沈某人还要同大师傅再划个价。
大师傅接过沈递过去的硬壳中华烟,嘟囔着什么,某人也不吃心跟着漫不经心地笑,一面要他改了收款价格,一面回头朝桑又安这边张望。
她觉得有些好笑,这人上学那会没有这么社会的。
她没带伞,挎好她的链条包,抬腿就往门楼去。
没一会儿,后面就有人追了出来,“桑又安!”
来来往往的门楼里,湿漉漉行人沓沓的脚印,更有忙着拆钢架龙骨彩篷的工人。桑沈二人都侧身站停着,桑又安先开口了,“里面人多,我想到外面等你的。”
“我好了,走吧。”沈惟兴身上淡淡的酒气,他伸手虚碰了下她的手臂,要她一同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