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罪我 第9章 撒谎

卢蕤手中若有枫林晚，至少说明他有能力与幽州的上层官员联系。无论赵崇约还是夏红蓼，都是离她封兰桡很远的人。

事实上卢蕤说的也没错，商队翻山越岭，其中绝大多数是男人，她就算费力教手下人武功，结果也往往是事倍功半。

拼蛮力是绝对拼不过的。

“那你有何高招？”

“若是三当家愿意协助，我和府君会帮你另外组建商队，你可以和许帅一样，为刺史府效力。你师父是侯方宁？”

封兰桡如芒在背，这人究竟什么来历，竟然直呼师父名讳？别的不说，辈分就算高，侯四娘好歹也是高祖开国时亲封的女都尉，按理说不该略表尊敬？

“是又如何。你直呼师父名讳，到底不礼貌了。”

“侯方宁拜师于相州大儒郭先生，受郭先生指点才通兵法，率领壮雌营南征北战，而我也在郭先生下，受先生耳提面命，才有今日。”

许枫桥惊愕侧目，怎么回事，算起来还得叫他师叔？

“你受教于郭先生，想必有法子解我心头之忧。可你一无鱼袋，二无金玉革带，一看便知不是大周登记在册的官员。我倒是想知道，你是怎么认识夏夫人和赵刺史的。”

封兰桡的疑惑也是情理中事，她是个风风火火的女侠，年少拜侯方宁，侯方宁离开相州后，紧接着与许枫桥一起找到了行军路过此地的莫度飞。

那时候她还是个十三四的女娃，拽着许枫桥的衣角，面对整肃行军的威武壮士，除了害怕还是害怕。千骑之中，身着明光铠手持白虎幡的一军之将，便是莫度飞。

莫度飞御下宽严相济，是众人依靠的大山，封兰桡也在心中暗暗把他比作神祇。然而这尊神祇，在面对幽州刺史之时，忍气吞声不敢多言，军饷紧缺差点引起哗变。

封兰桡看见那盒尊贵无比的枫林晚，亦即夏红蓼最是珍爱的胭脂品类，便猜测此人或许在幽州刺史府衙有认识的人。

既然和幽州刺史有瓜葛，该忍还是得忍。她不是目无王法的土匪，明白与官府拮抗她毫无胜算——她连霍平楚都打不过，更遑论幽州营加边骑营。

她学了莫度飞的隐忍，早已不是当年意气用事枪挑校尉的小女侠。

“同样也是胭脂。”卢蕤不愿让封兰桡知道自己在官府的具体关系，那样反而会让封兰桡束手束脚，“官府需要一个入贡的商队，侯方宁的女英阁，你记得吗？”

女英阁是封兰桡的拜师之地，如何不记得？只是从侯方宁离开相州后，女英阁就如同沉入湖底的石子再无波澜，连带着很多人都遗忘了这样一个组织。

教授女子剑术武功，独立于世的组织。

“当然记得，就是不知，师父为何要隐姓埋名。”

“她做的事不能被人知晓，你呢，你愿意和她一起么？”卢蕤伸出手去，那盒枫林晚躺在掌心。

胭脂不单单是胭脂，更像是象征。侯方宁教导她的话犹在耳畔，她想做救济一方的女侠，引领这些被官府遗弃的流民女子安身立命，学一招半式至少不被人欺负。

可她于天时地利差点儿火候，霍家寨的土匪是抢掠的狼，面对封兰桡手下的女子多有垂涎之意，若非她挺身在前，只怕早已死于非命。

“好，我愿意帮助卢先生，也希望卢先生不要让我失望。”

眼看涉及机密，封兰桡便邀卢蕤入积雪院，许枫桥和邓清芬都被排挤在外。

卢蕤粗略告知了封兰桡最在意的部分，那就是侯方宁具体做着什么——女英阁现在是保境安民的耳目，观民间风俗上达天听，表面以胭脂生意作为掩护，只收女子入阁。

女英阁的线路自长安辐射全国，在凉州一带已经建立颇有规模的馆驿。只是侯方宁鞭长莫及，自相州往北，馆驿稀少，幽州更是一个也没有。

“多谢先生为我谋划，我这就派人绘制地图，献予先生作为心意。”

这番话解了封兰桡的燃眉之急，她迫切想要为手底下的姐妹找个安身立命的所在。

此前许枫桥弃她而去，她心里大抵有怨，今时今日许枫桥风采依旧更甚从前，而她却还在为了虎口夺食的粮食担忧。

许枫桥的选择不无道理，她还是识时务的好。

而且若能寻觅到师父，她也不算是官府走狗，毕竟师父做的，可是保护一方的大事。

封兰桡把这些事烂在肚子里，好言好语把卢蕤送了出去，又让邓清芬把压箱底的好料子给卢蕤，让裁缝给卢蕤做身新衣服，胳膊肘那儿的补丁太惹眼了。

前倨而后恭，许枫桥掩面笑着，“你跟封兰桡说了什么。”

“说了她最需要的东西。”卢蕤用手掖了掖前襟，颜焕给的书册，关键时候发挥作用，才让他掌握主动权。

卢许二人走出十步，封兰桡站在屋檐下，檐铃轻晃，竹影错落，她看着许枫桥的蓝衣，飘飖轻飏，蹀躞带垂落，古雪刀挂在左侧，那些都是回不去的光阴。

“师兄……”她蓦然唤道。

许枫桥悠悠转身，他鼻梁很高，又浴在光里，桃花眼的长眼睫像沾了层金粉，琥珀色眸子定睛看向她。

她有很多话想说，比如，为什么丢下她，为什么忘了小时候拉手许的诺说要相伴一辈子，就算她做了那些对不住他的事还变了心，为什么他不能谅解她，入官府后再也不和她往来。

“三当家还有事？”

这张脸熟悉却又陌生，封兰桡当即便明白，以前的许枫桥已经不在了，面前站着的不是师兄，而是官府的许押衙。

念旧情的人很多，许枫桥恰恰不在其中。他从不拖泥带水，说抽身就抽身，旧情从来不会束缚他。

封兰桡艰难挤出一抹笑，“知道我唤你师兄你会回头，就很好了。你从赵府君那里拿到了古雪刀？”

许枫桥笑着摇了摇头，“很奇怪么？你不是还有师父的《古雪刀法》。”

“你果然是因这事记怪……”

“记怪个屁。”许枫桥不想就着此话说下去，“来点大鱼大肉，饿死了。走吧，卢更生？”

俩人出了积雪院的大门，卢蕤腿一软差点栽下去，许枫桥反应及时，扶着他的胳膊。

“大年初几了，这可不兴磕头啊。”许枫桥捏了捏卢蕤的肘子，“皮包骨了，过年怎么都不贴膘？回去让武淮沙给你做点儿烤鸭。”

卢蕤原本的计划被全盘推乱，刚刚一通分析耗竭脑力和体力，才总算是把封兰桡唬住。

只是这样一来，本就饿的肚子咕噜一声，悠长宛转，刚好面前几只喜鹊在杨树上嘎嘎叫了两声，才算是遮掩了过去。

“差点露馅。”卢蕤揉着太阳穴，“许帅怎么不多告诉我一些内情，要我随机应变。”

“你的计策没给我交底。你不交底，我也不交底。不过，你当年在长安，到底遭遇了什么？”

那年大理寺上下都被打点一通，铁了心要卢蕤画押然后贬去岭南，若非有人及时出面，只怕他现已在阴司。

“曲江案，许帅肯定听人提过。外人所知不足为道，内情则是，冤情被侯四娘报给了陛下。若无四娘相救，我断无今日。”

“原来是这样，所以你是因曲江案，才和师父见上面了。”许枫桥扶着他走了一段路。

“我和四娘联络过一段时间，也全靠她奔走，我才能和赵府君一起回到幽州，权当是回家。”

“四娘并不在意别人叫她名字，方宁者，四方安宁。”许枫桥道，“可论起亲疏，自然是封兰桡更近一层，她就没怀疑你说的话？”

“嗯。”卢蕤淡然回道，“所以我撒了个谎。”

身后的喜鹊簇在一起，叽叽喳喳叫个没完，偏这种鸟还脾气大，赶也赶不散，硬是让许枫桥本就乱糟糟的心乱上加乱。

“你这……谎够大的。”

“和侯四娘有一面之缘是真。原本我的计划里，没有侯四娘和女英阁，只有你和封兰桡。但是你没告诉我封兰桡早和你关系不睦，咱们也差点被赶下山，没有办法，我只能这么做。”

这锅迂回曲折地甩回了许枫桥身上。

山谷清寂，倾斜而下的山坡不满枯枝败叶。积雪院前种着一排梧桐，落了一地的梧桐果，踩在脚下，绒毛四散。飘进卢蕤喉管里，害得卢蕤连着打了三个喷嚏。

许枫桥给他帕子，“所以你这招，把封兰桡的底细套了出来，还有呢？”

“她答应不会阻拦我们行事，会为我们大行便宜，还把霍家寨的人物关系都跟我说了，预计明日我们会收到一张地图。”卢蕤空手套白狼，化险为夷，如此斩获不可不谓之丰厚。

地图是战略部署的极重之物，献图足以表现封兰桡的诚意。

“你怎么就笃定她会上钩？”

“封兰桡遇见我首先是责怪抓我上山的手下，说明她有意约束手下人的手脚，再者，颜参军给我的书册里提到过封兰桡名下庄子的规模，算不上大，艰难周转，也只能堪堪喂饱那点儿人手。手下人吃不饱，就会去抢，是以我们来的路上，遇见的不是霍平楚也不是袁舒啸。”

“涸辙之鲋，哪怕饮鸩止渴也在所不惜，她也是在赌。”许枫桥道，“约束手脚，说明还是光明磊落之徒，所以你先说侯四娘再说官府，层层递进，就是想让她信了你的话。”

“不错。”许枫桥的反应令卢蕤震惊，他意识到此人粗中有细，可堪成为共谋剿匪大事之人，此前他不放心一力遮掩只为了许枫桥成为闷头不问的马前卒，倒是他多心了。

不仅多心，还因赵崇约和颜焕的情报，自以为尽在掌握，结结实实吃了亏，全部推翻重来。

“抱歉，我应该多问问你的。”卢蕤抬眸看着许枫桥，明明二人深入龙潭虎穴，怎么这人看起来总是无比轻松。

“你知道神武军为什么会屡次打败天生的漠北骑兵么？”许枫桥一聊起神武军就神采飞扬，“因为每次作战前，将军都会把校尉以上的人聚集起来，大家互相探底，所谓‘知己’。而后便会交换关于漠北的情报，唠起来就跟村口家常似的，这是‘知彼’。”

卢蕤有所耳闻，这种制度下成长起来的神武军，大家既是战友，又是朋友，所以冲锋起来很容易以一当十。

“久而久之，战士也是策士、谋士，地形、天气、阵型，大家各有所长集思广益，就算是只知道冲的愣头青，也有千虑一得的时候。”许枫桥定睛看着卢蕤，“聪明人不能专断，否则会吃亏的。”

“许帅教训得是。”卢蕤扭转败局，深刻反思自己吃亏的地方。良久，许枫桥问道：“你刚刚说自己撒谎？那是没和四娘联系？你怎么就确定，能联系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