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枫桥一觉醒来,算了算今日初六。大清早,穿好衣服,打算给卢蕤熬药做饭。
掀开门帘,就看见卢蕤将进未进的步伐。
卢蕤目光躲闪,抿着嘴,足履往后退了半步,自衣襟前掏出枚玉佩。
其实说玉佩也不是玉佩,这块玉的形状像极了一个印章,是钟形的,下面还刻了字,“素骥霜锷”。
素骥,就是白色的马。许枫桥原先的坐骑恰好是白马,而后面的霜锷,是指白色利刃,霜与雪又相近,还暗藏着古雪刀的意思。
“这比什么,神武孤霆好多了。”许枫桥把玩着印章,上面还有一串吊穗,蓝色的,不知道是不是卢蕤亲手做的,“以后我要是出了名,我就让他们叫我素骥霜锷。”
“你喜欢就好。”卢蕤披着自己那件大氅,双手盖在氅衣下,掩饰着自己的慌张。他抬眸看许枫桥,像小时候围在饴糖摊子前,明明特别想要,却要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明明放在心上,却要装出……
卢蕤咬着嘴唇,又想起昨日的荒唐事。
风涸巫山水,雨尽高唐梦。他拼了命想把那一丝记忆从脑海中抹除,想回到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他还能坦坦荡荡地看着许枫桥。
但他忘不了,也没法子坦坦荡荡。
“既然你起来了,就去择菜吧。”许枫桥脸不红心不跳,把印章放进腰间小囊袋里,笑起来桃花眼微微下垂。
很好看。卢蕤恨不得鬓间的碎发能盖住自己那双流离闪躲的眼,不被面前人发觉自己的窘状。
唐景遐正好提着菜篮子路过,她越发觉得,俩人不太正常。不过具体怎么不正常,谁知道呢。
她身后跟着的是原先被霍彪掳回来的邹家妇,问了才知道,邹家妇叫嘉嘉,恒州歌伎,现在积雪院都叫其嘉娘。
许元晖给嘉娘敷了药,身上的伤才好些。邓清芬又给嘉娘赶工做了衣裙,如今站在那儿,也算是积雪院的一份子。
唐景遐回过头,“嘉娘,做饭啦。”
嘉娘嗯嗯地点着头,她很喜欢这样,所有人把她当人看,需要她。路过许枫桥面前的时候,嘉娘指了指卢蕤,又指了指许枫桥,而后便是意味深长一笑。
嘉娘塞给卢蕤一撮白茅。
今日是个大晴天,卢蕤目眩,屋檐下的雪水啪嗒滴在他乱糟糟的头发上。嘉娘竟然懂白茅的含义……卢蕤探出身子,步伐还没迈出去,解释的话还没说出口,嘉娘又回过头,对他笑笑,斜着身子指许枫桥。
想来,嘉娘做歌伎的时候,免不了要和文人雅士诗酒唱和,对于诗三百了解甚多,连白茅是男女欢.爱的意象都知道。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卢蕤羞赧红了脸,不敢回首,更不敢解释,许枫桥撑着帘子,一只脚还在门槛内,“嘉娘给你那玩意儿做什么?后山一拽一大丛,也不是啥稀罕物什。”
“没……没什么。”这几日他窝在积雪院不曾出去,嘉娘竟然都看在眼里,那别人呢?许元晖、唐景遐或者封兰桡呢,他们都知道吗?
日光下照,他目眩神离,碎步跟着唐景遐择菜去了。
许枫桥斜着头,卢蕤抱着白茅,白茅的样子又像极了芦苇。赤氅青衣,白茅斜逸,人如其名,宝树一般不着凡尘;长风拂过,萧然而立。
他一直觉得自己像是无人能束缚住的风,这辈子掠过很多地方,很多喧杂或者繁芜。
唯有卢蕤,是一片荒原。
至净至空,简单得让他忍不住驻足。
伸了个懒腰,活动筋骨,他也该干活了。这时邓清芬急急忙忙跑过来,“不好了许帅,孙……孙罗睺在积雪院门口,说要找你挑战!”
孙罗睺今日准备充足,积雪院沙地前围了许多人,瞪眼看着他扛着把斧头,嘴里还叼了根草茅,袒胸露乳,胡须虬结,身上还有怖人刺青。
“听说罗睺要挑战许枫桥。”何四和贺六窃窃私语,“许枫桥都多久没打过架了?听说刺史府衙那边天天没事干呢。”
“看门狗罢了,能打得过我们罗睺兄?”二人勾肩搭背,贺六这句话故意扬高了声音。
萧飒挤开人群,“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快点散了!”
邓清芬和封兰桡也恰巧赶来,看见一群人叉腰的叉腰,看戏的看戏,就气不打一处来。
“萧飒!把你们云台院的带回去。”封兰桡指着萧飒,“袁大哥对你寄予重望,你却连约束手下都不会!”
萧飒自责,忙拉着几个云台院的走了,走到山路半中央,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开:
“校尉,你不想看许帅打架么?之前在军营里,你不是很想和许帅打一架?”
“是啊校尉,我们也想看看呢。”
这两个人是云台院中人,当年神武军故旧上山都被安置在了这儿,所以都认得许枫桥。
萧飒定在原地,一侧的枫树无叶,纯白树干屹立期间,飒飒有声。他当然想!许枫桥无疑是他心中的神祇,纵横大漠单挑叱罗部小狼主直接平定了幽州西北的胡患,又南渡桑干,率领“孤霆营”神出鬼没,彻底剿除了几支反叛势力。
谁能不想?
他还在军书里夹着一片小枫叶,那是初见许枫桥之时,落在对方肩膀上的。秋日枫叶,深红精致,不过三寸,夹在书里不起眼,正如他心中的仰慕。
“要怎么样才能成为许帅您这样的人!”
许枫桥若无其事,垂着桃花眼只顾着系刀柄上的丝绳,少年的吹捧在自己看来和之前千万句褒扬都差不多,听倦了也懒得回复,只留给萧飒一个水蓝色的背影。
萧飒努力了很久,却还是难以望其项背。他不明白许枫桥的底气来源于何处,对人的褒贬评议,这人从不在乎总是漠然置之,心里仿佛只有胜败。
怎样才能像许帅一样。
萧飒默默回头,“走,咱们去看看。”
如果说神武军的神话由许枫桥书写,那么书写所用的绢帛必定是袁舒啸。
许枫桥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绘彩,围城战后身退,留给众人无尽的唏嘘,感叹将星陨落,宝剑藏于匣中。
袁舒啸则不声不响地接过了这一切,见证神武军从草创到全胜再到凋零——见证者,书写者,埋骨人。
相比起许枫桥,袁舒啸身上的传奇不多,严谨刻板,不苟言笑,力求稳当,因此很多人惧他敬他,唯独不会崇他爱他。
他当然明白,自己走到了怎样的境地。云台院人心浮动,都嚷嚷着要看许帅教训孙罗睺,孙罗睺和云台院几个人关系都不大好,名声自然也差。
他们聊得起兴,仿佛许枫桥代表的不是积雪院而是神武军,在他们口中,那个驰骋幽燕,涤清大漠的神武军,又回来了。
谁人不会回想起峥嵘岁月?那时候他们是大周正经士兵,杀的是胡人蛮子,夜夜守着边关,点燃烽火狼烟,枕戈待旦。厮杀汉心里一隅,留给广阔山川和妻儿老小,鲜血与眷恋共存,他们无比矛盾,却都知道,马蹄只能向前,那是正确的方向。
“二当家,我们也去看看吧!”
“是啊二当家,这可是……可是许帅啊!”
许帅?这两个字确实凝聚了很多,以至于许枫桥落草那不到一年的日子,能建立起规模可与含章院抗衡的云台院——因为许枫桥在这儿。
云台者,光武帝兴汉,绘云台二十八将,和含章院的“含章可贞”比起来,锋芒毕露,正如许枫桥的性格,绝不甘于人下,绝不平庸,要做就做最绚烂的一笔。
袁舒啸默许了,刚才闹哄哄的一群人,霎时出了院子,往积雪院去了。
他站在原地,门庭冷清,青石地有了裂痕,枯草自砖缝中破土而出,群乌乱飞,栖息于松柏之上。
松柏长青,人心亦是如此。
故人零落,他心里也有了归处。
他原本打算献策,把自己比作黄盖,苦肉计后探听底细,里应外合吃掉霍家寨。孰料日子过去,前些天跟边骑营的联络竟然彻底中断。
边骑营不是良乡,原本就难以维系,再回去更是落人口舌,燕王使得好一出借刀杀人。饶是袁舒啸再怎么不信,此刻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定位。
弃子。
石桌上的棋局,有一颗白子四面被黑子围绕,已经绝了气,袁舒啸漠然提出白子,紧紧攥在掌心。他身后是一片狼藉,是生死旧人,是骂名和森皑白骨,以及一个毫无生路的局面。
他把绝路当做唯一的生路去走。
只要神武军还有一星烽火,那他便甘愿做燃烧火焰的枯草。
然而他还有些愧疚,燕王对他冷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巴不得让程玉楼快速结果了他,但霍平楚却待他如士,无怪乎能小小年纪稳坐头把交椅。
“养寇自重,养边自重,燕王啊,你就算为了这个,也会杀了我。可你能杀了我,却杀不尽这世间的公道和人心。”他握紧手里的书卷,又回屋关上了门。
积雪院院子本就不大,众人围进来,更加逼仄了。于是有人提议,去含章院,遽尔一哄而散,许枫桥被逼无奈,人流裹挟着他往山下走。
他回头看着屋檐下远望的卢蕤,尴尬笑了笑,旋即淹没在人海里。
“卢先生怎么不去看?”唐景遐抖着腿,手里的小米饭喝了一半,馍馍还散着热气。
嘉娘指了指唐景遐,示意她不要抖腿。唐景遐哦了一声,双腿并在一块儿。
“我看不懂那些。”
“看不懂就瞎看呗。”唐景遐鼓着腮帮子,大吃大嚼,纳了闷了,这是什么理由?她一抬眼,就看见了翩翩而来的程玉楼。
“嚯军师,你怎么走路都没声的?”唐景遐赶紧把碗放在一边站起身,“军师你嘴怎么了,嘴角怎么还红了?”
“蚊子咬的。”程玉楼惯用的笑脸凝滞,又用指腹划拉着嘴角,不自然地提了提衣襟,里面用来打底的白袷此刻充作遮羞,把平时露在外面的锁骨都盖住了。
卢蕤未做他想,“军师也别在外面站着了,进来坐坐啊。”
“我今日确实是来找你的。”程玉楼轻笑,“更生这么欢迎我,我也放心了。想来我今日跟你谈的话,你应该也能接受吧。”
“是昨日我和大当家说的那些?”卢蕤暗喜,难道程玉楼也有归顺意?
唐景遐被二人的谜语弄得摸不着头脑,见他们入室后,跟嘉娘继续吃残羹冷炙。许元晖这时才醒,伸了个懒腰,“早啊,小唐女侠。”
“哇,许道长你可真够懒的,这都日上三竿了。你在道观天天就这样?”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野有死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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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