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两人才穿上袍服。其实今日不必上朝的,但皇帝想着,难得有空,就把两位爱卿召入宫里吧。
许枫桥只好穿上武官朝见皇帝的袍服。大周武官的服饰是貂蝉漆纱笼冠和绛纱袍,文官则是进贤冠,绛纱袍一般无二。
他很讨厌这层层叠叠的朝服,原本发下来的三套衣服里,最常穿的是那件俊鹘衔花纹路的紫袍。
无他,穿起来很简单,颜色也足够气派,皇帝的柘黄色之下最尊贵的就是紫色。
而朝服就不一定了,需要穿三四件。
许枫桥站在横着的衣架旁,绯红朝服被横杆撑起,放量巨大,一组玉佩也长长的,走起路来打得膝盖难受。
旁边还有一条长绶。
当卢蕤给许枫桥穿好后,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在此期间,许枫桥张着双臂,就像田间的稻草人似的,木然不敢动。
许枫桥正了正笼巾,气宇轩昂,脊梁直挺,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阿蕤,我帮你穿吧。”他刚说完准备往前走,一脚踩到了脚边的绶。
还好及时抓住衣架,不然要摔个狗啃泥。
这时候婢女刚好进来,掩面笑了笑,“殿下当心些,袍服不比常服,是端正仪态的。”
也是,刚刚步子确实迈大了。
如此一来,头上的笼巾就又歪了。
许枫桥自顾不暇,只能贴着铜镜,又正笼巾又紧腰带,模样甚是可喜。
二人在待漏院等了片刻,经宦官传召,入了含章殿,已经差不多正午了,暑气正烈,直晒着,许枫桥额角出了些汗。
他用手指腹捻去汗水,下一刻,卢蕤用帕子替他擦汗,被他握住手腕。
“你怎么不出汗?”许枫桥刚问才意识到,他长年在幽州,寒风朔朔,耐寒不喜热。
卢蕤自小在京师读书,估计已经习惯京师的暑气了。
“可能,皮薄吧。”卢蕤无奈笑道,“过会儿御前千万不要失仪,你说的每一句话,史官都会记下来。”
“啊?”许枫桥来不及问,卢蕤已经走出三步远了,徒留帕子在他手里随风飘摇。
皇帝在殿内设座,案头公文堆了很高,穿堂风吹动帷幄和水晶帘,冰鉴上冒着的寒气吹向一处,婢女见传召的臣子已到,停了手里的扇叶,行了个礼就退下了。
殿门重重落下,空旷大殿内,皇帝背后的木屏风贴着很多亟待处理的公文奏报,他斜倚着凭几,按揉眼周,朝二人挥了挥手。
许枫桥和卢蕤走了上去,一人坐一个软垫,分别在皇帝左右手两边。
“恒州来的战报,你们肯定很在意。”皇帝把羽书交给二人传阅,“刺史韦庆珩与靖北侯骆明河、定波军大帅霍平楚以及烈云郡主率领的神武军会师,终于击败了燕王。”
卢蕤默念着羽书,许枫桥拖拽垫子,凑了过来。
“燕王是**而死的。”卢蕤看完后交给了许枫桥,“粮道被幽州切断了,供给不上,又因天气转暖,瘟疫横行,他本人也染病。如此说来,是天助陛下。”
许枫桥透过笔迹,仿佛能看见穷途末路的燕王,在四面楚歌乃至女儿的围攻下,失望、绝望,登上高台,望着太行山和这辈子回不去的京师,高歌道——
“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念,魂归故乡。”
卢蕤说得对,你讲了什么话,都会被史官记录下来,燕王临终一首歌,他虽未能亲眼见证,却也能想象到。
从守土有功的大功臣,变为为祸一方的罪人,春秋史笔落下,这一辈子真算是唏嘘。没想到,师父和袁舒啸的仇,竟是这样报了。
许枫桥高兴不起来,他突然觉得明堂之上的宝座太冰冷了,为了这么一个地位,多少人争来争去,生灵涂炭。透过史传看人的一生,其实很多人在最一开始,都想象不到自己会走上截然相反的路。
“朕对霍平楚、郡主以及骆玉楼的嘉奖也在筹备中了,听说许大帅和霍平楚认识?那可真是太好了。国朝初定,需要新生将领,雏凤清于老凤声啊。”
皇帝和他们年纪差不多,聊起天来没什么威严,倒多了几分亲和,“尤其是卢更生,皇后说想见见你。上次实在是遗憾,皇后向我讨了个恩典,这次你说什么都得留在京师。”
说着,皇帝从公文里拿出一封告身文书,“授你为中书舍人的告身已经在吏部存档了,你看看什么时候休整好了,就上任吧。”
卢蕤眉头紧皱,不觉得这算什么恩典,“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抬眸,目露精光,“为什么?你是想抗旨?”
许枫桥捏了把汗,拽着卢蕤的衣角。
卢蕤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现如今太后和皇帝的明争暗斗以太后全面落败而告终,万一太后一党想要借机生事呢?卢蕤没姻亲关系,更没有足够的家族依傍,怎敌得过军功老贵族魏家?
而且太后肯定恨他恨得牙痒痒,檄文和定波军,说是裴顗做的,但朝廷没有不透风的墙,查一查就知道是他借裴顗之手,推动了燕王的灭亡。
卢蕤不想因为自己,把许枫桥牵扯进浑水里来,更不想江心失坠,于他而言最好的方式就是慢慢来——他还是太嫩了。
“回陛下。”许枫桥抢过话茬,“卢更生非是想抗旨,而是有颇多顾虑。他曾与臣说过,此次大捷乃至漠北叱罗部交好、边患稳定,都不是他的功劳,而是臣的,受中书舍人一职,总觉得诚惶诚恐。”
确实,至少在明眼人看来,许枫桥上战场杀敌,又促进漠北部落火并,和如今崛起的叱罗部和睦也是靠着母子的原因。所以许枫桥在大周的待遇必须好,一是奖励战功,而是给内附的部落一个好榜样,以表现圣朝海纳百川。
可卢蕤做了什么?具体的,没人能说出来。
“朕前些日子在坊市听得一曲《定风波》,卢更生身为儒士,屡屡深入险境,又帮朕把疑案破了,诛杀罪魁祸首张又玄,而且,若是没有你,渔阳王也不会从府衙抽身,你不用谦虚。”
卢蕤:“臣知道了,那,李寻真的名节可否平反?”
皇帝皱了皱眉,难掩不悦,“你别的赏赐都不要,只想着这些?李寻真已经定谳,哪怕那些事他没做过,只要晋阳李氏做了,他就必须顶罪,卢更生你也是大族长大的,焉能不知一损俱损的道理?不过张又玄的案宗算是完善了,朕已经命人将其与卢元礼彻底分割,你父亲清清白白,你的进士之名也无可指摘,太后本想借此攻讦,朕不容许。”
卢蕤沉默片刻,皇帝又问:“你就没什么别的想要的?”
“若是能把中书舍人换个别的清闲官职……”
“那不行。你出生入死,朕给你个小小拾遗说得过去么?天下人岂不是都要说朕赏罚不分明?”
卢蕤这下没话说了,只能跪在地上接受任命,“臣领旨谢恩。”
告身文书捧在手里,黄麻纸轻轻一页,却好像有千斤重。
“朕赏你个宅子吧,许大帅的宅子在崇仁里,你要不也选在这儿?”
“陛下,臣……”
“陛下好生爽快,臣替更生受了!”许枫桥灵机一动,抢了过去,“最好是挨着,那样的话我们串门也方便。”
“你们倒是……”皇帝天颜难得露出些许愉悦,“武威侯当年和卢云若也是,毗邻而居,大名鼎鼎的武威侯甚至会夜半踰墙,跑到卢云若的宅子里,抱着几只狸子不撒手。”
“而你们……”
皇帝恍惚了,他好像又看见了回忆里教导自己武艺的武威侯,和沉默只知修订谬误校勘藏书的卢云若。
二人一文一武,一静一动。文臣妙笔生花,兴酣落笔摇五岳;武将挥槊如风,功名祗向马上取。
即便在外人看来只是至交好友,但皇帝年幼时就擅长察言观色,明知二人心照不宣,也知趣地没有戳破。
现如今阴阳两隔,武威侯的墓在长安,卢云若都护西境,暌违多年了。
面前两个人,要是能这样一直下去,多好啊。皇帝意识到自己走神了,笑着活跃气氛,“看我,想起故人来了。卢更生若是没有别的想要,朕许你个恩典,以后一年之中,准你四个月的假,你可以在这四个月里,回幽州看看,随便你挑时间——许大帅也是,反正你封地也在幽州一带,多回去看看,就当是数钱玩了。”
二人俱伏在地上:“臣谢陛下。”
目送二人并行远去,皇帝有些累了,想要午睡,这时候,潜渊卫的信鸽咕咕叫了两声,落在廊下的架子上。
宦官解下书信,呈交皇帝。
是来自吴郡的书信。
臣闻野言:
承蒙陛下恩召,臣幸甚。然臣才劣,狷介狂妄,恐难以担任中丞一职。曲江花开花落十年,臣辜负芳华,亦辜负陛下信任,深恩负尽,死生师友,惟存一念,冀志于华亭鹤唳,山水田园。
愿陛下圣体安康,万勿念臣。方寸所限,词不达意,珍重珍重。
段闻野自去了吴郡,就没怎么回消息,皇帝在京师只得了卢蕤带回来的辞呈。后来派潜渊卫去才知道,这段闻野找了处山头入道了,如今道号冲霄子,授稚子诗书,治病救人为生。
吴郡陆氏安葬陆修羽后,把陆修羽留下的田产交给了段闻野——实际上陆修羽在奔赴晋阳前,就已经托家奴修书一封,说要把自己的别业和藏书都交给段闻野。
那时候陆氏族人还不明白,到讣告传来才明了,原来陆修羽从出逃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会死了。
陆修羽的两个高堂由宗族和段闻野来赡养,段闻野亲手为陆修羽写了墓志铭,还替陆修羽选了一处依山傍湖的地方作为坟茔,将墓碑深埋入土。
他对陆修羽的感情,也随着泥土漫过墓碑,不为人所知了。
皇帝把信叠好,领导文武百官最需要的就是识人之能,可以说底下发生了什么事,作为掌权之人,心里门儿清。
但他没必要帮助所有人认识到这些,他不是来弥补遗憾的,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晦朔阴晴,有些东西要自己挖掘、意识到才对。
只不过偶尔会回想起来,当初东宫馆阁选学士的时候,他一眼就相中了正在国史馆里校雠古籍的段闻野。那人衣裳简单,不卑不亢,站在院子的松柏下,竟有松柏的挺拔之姿。
他认人很准,至少在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如此。
段闻野能因为陆修羽之死而放弃仕宦,转而和当初汲汲营营于功名利禄的自己决裂,是皇帝执政以来,第一次识人不明。
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念:引用自《古镜记》,原句是“生虽可乐,死必不伤。 何为眷念,守此一方”。是一只猫猫妖怪被古镜照出来临死前的歌谣。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顾贞观《金缕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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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第 16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