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生,怎么不带伞啊?”裴顗把大半边伞偏向卢蕤,另一只手还提了灯笼。
是了,他和裴顗还算是幸运的。就算有误会,后面也解释清楚。有时候,平平淡淡比惊世骇俗还难得。
“忘了。”卢蕤低头走着,“你怎么过来了?”
裴顗当然不能说“我不放心你特意来找你”,只说道:“闲得没事,随便走走,同时看看戒严得如何了。”
裴顗比任何人都明白,感情的事再无转圜余地,但本能让他控制不住,总想在卢蕤身旁多待片刻,片刻就好,哪怕逆旅到府衙之间,走路一刻钟就到了。
雨水在伞骨下,汇聚成雨幕,两个人走了会儿,不知从何开口。
裴顗比卢蕤高出半个头,刚好能看见卢蕤低垂的睫毛,似在思索满腔心事,“想什么呢,刚刚见到陆陵霄,他跟你说什么了?”
“说了件咱们都知道的事儿。”卢蕤抬起头,正对上裴顗的眼睛,“无非是告诉咱们燕王已经在准备了。”
“还有别的什么?陆修羽也是净林书院的吧。”裴顗道。
净林书院好像一个心照不宣的代名词,每次提起,美好的、青涩的回忆就接踵而至。裴顗承认自己很有心机,至少和许枫桥比起来,无人可以插足的回忆,是他和卢蕤唯一不容外人所道的禁地。
“是啊,段侍御也是。对了,你能联系一下段侍御么?听说潜渊卫有固定的飞鸽传书,你应该也会吧?”
裴顗微微一笑:“当然可以。段侍御若想北上晋阳,快马加鞭,二十日左右能赶到。”
“那就好。我是觉得,这陆陵霄,还想再见他一面。你说,我们净林书院怎么就老出互相看不惯的人呢?说是文人相轻吧,总觉得牵强,明明他们的分歧,跟读书的见地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裴顗不注意,自己的肩膀已经湿了一大片。
“谁知道呢,天底下又有多少事圆满。我们家族里,有血缘关系的都尚且闹来闹去,你想想看,是不是就想明白了。”
卢蕤不吭声了,这话真是戳心窝子。
卢家兄弟的陷害和伯父卢静观的“壮士断腕”,无情至极,偏偏卢蕤还不能要求别人为自己做什么,你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还给人家添麻烦,有你这么寄住的嘛。
卢蕤十五岁后,住在净林书院的时候居多,一来是长大了,二来净林书院的藏书也绝不亚于卢宅,同时还能少受两个兄弟的气。郭希善古道热肠,听说有个小家伙能跟自己待在一起解解闷,心里别提多高兴。
“等一切都结束了,再回一次净林书院吧。”裴顗道,“我跟你一起回去找老师……”
“我看就不必了吧。”
裴顗抬头看去,这话是许枫桥说的。那人正站在巷口,撑着把伞,雨帘和夜幕的双重加持下看不清神色。
“裴遂安,别说你了,我也很想去净林书院,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风水宝地,培养出更生这样的人才——”许枫桥靠近,一把将卢蕤拉入自己的怀里,一手扣着卢蕤半边肩膀。
心酸、苦涩涌上心头,裴顗极度压制的偏执,此刻在心底翻涌,不知为何,湿了的半边肩膀更狼狈了——又狼狈又可笑。
裴顗在原地目送二人相依远去,冷笑一声。雨越下越大,沙土地变成泥泞地,哗啦啦的雨声,煎熬着他的心。
有时候先来后到不一定有用,独特的回忆又如何?携手走下去才是永久,过去可以慢慢弥补。裴顗踏步欲走,忽然有人唤住了他。
卢蕤在许枫桥的臂弯里动弹不得,而对方的手劲,也捏得他形销骨立的肩膀有些疼痛。
“你……这是怎么了?”卢蕤问。
“阿蕤,我不生气,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大度,大度到看见自己的情敌和你并排走也完全不吃醋?换别人无论是谁,无论是男是女,我都无所谓!可你偏偏……”许枫桥正在气头上,害怕自己说出更难听的话。
“我们已经结束了。”
“哦,是么?如果我刚刚没有从墙后绕出来,你会怎么回答?你会说,好啊,我们一起去见老师,对不对?裴顗居心不良,郭先生不知道,天下人都不知道,所以他就能厚颜无耻、恬不知耻站在你身边,因为什么,因为你们是同学,你们都是世家子!”
许枫桥的琥珀色眸子头次让卢蕤觉得无比陌生。
“至于我,哈,世人怎么看我?他们会说,我是个流氓,我骗你失了身,跟你一起上.床,你被逼无奈,只好从了我,你落在我手里是什么?是白玉落在污泥里,是纡尊降贵,因为什么?因为我书读得少,我琴棋书画都不会,也就会下一手棋!”
卢蕤咬着嘴唇,许枫桥什么时候心眼子这么小了?不过也是,他从来没解释过,只说自己和裴顗是失败的感情。既然是感情,那么就说明此人在自己心里有一席之地。
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两个人快走到府衙了,许枫桥忍无可忍,“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恶心?嗯?我满脑子就想着跟你睡觉,你不喜欢是不是?不喜欢和我做?我对你上手的时候,你是不是心里很拒绝,觉得我这人玷污了你,还捂着脸不想让我看?我真的求你了卢蕤,你真干净,你让我觉得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你怎么不解释?!”
饶是如此生气,许枫桥也还是把伞扔给了卢蕤,自己冲进雨地里了。
卢蕤呆呆站在原地,又低下头看砖石地里的水洼,他的心绪比这涟漪还复杂。
后院,慕容策正好和独孤理、许冲排排坐在廊下借光读书,慕容策惊讶于许冲竟然连《千字文》都认不齐,理理都已经能读个七七八八了。
“冲儿,你这些字都读不懂,以后——诶,枫桥,你这是怎么了,不是撑着伞出去的嘛,怎么落了一身雨?”
“被一个登徒子抢了!”许枫桥撂下这句话,转身进了里屋趴被子里,盖住了自己的头,顾不得什么湿不湿了。
有谁能抢过您许帅啊?慕容策回头看去,院子中央正好站着“登徒子”卢蕤。
还有恶人先告状的嘛。慕容策扶额,把《千字文》放在一边,嘱咐理理带许冲回屋,并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让许冲上树了。五岁的理理于是承担起了照顾十二岁许冲哥哥的责任,牵着哥哥往旁边的屋子走了。
卢蕤走得很慢,还没走进屋子,就看见许枫桥抱着被子枕头,往慕容策的厢房去了,“策,咱俩今晚挤挤睡。”
“不,我要照顾理理,睡不下。”慕容策表示拒绝,你们小两口吵架,不要拉我下水。
“那我去找许元晖。”
许元晖正在另一边厢房,踢门道,“我不喜欢睡觉的时候有活物在我耳朵边,你要不先变成尸体?”
“好,你们,很好。”许枫桥指着两个不靠谱的朋友,“我去树上,我去树上睡一晚!”
“别,会着风寒的。”卢蕤收了伞,一把拉住许枫桥的胳膊,“你……不想的话,就睡床,我睡席子。”
许枫桥心里骂着,这雨他妈的也太不是时候了。
许元晖双臂抱胸,肩膀靠着门框,啧啧几声,“你可真是不敬师长,让师叔睡地铺,倒反天罡。我说你要不去柴房或者马槽睡得了,又不是没睡过。马槽也挺好的,多热气,跟你最爱的马聚一块儿。”
卢蕤心想你可少说两句吧,低着头,眼眸微微上斜,这是示弱的表情,也是丹凤眼最好看的角度,嘴还抿了起来。
许枫桥气得差点把被子扔出去,“好,你们一个一个的,我……”
我就是有气我也没地儿撒啊!
卢蕤忙借坡下驴,一把夺过铺盖,往床上一扔,挪开桌子和凭几以及几个蒲团,把下面的席子拖了出来,拖到了床榻边,又铺上了另一床褥子。
屏风被他放在二者之间,正堂和里屋的帷幔放了下来,“眼不见心不烦,我睡觉也没声响吵不到你,你就先委屈委屈吧。”
许枫桥遗憾地发现他气消了,但就是不甘心。为啥就算卢蕤做得不对,所有人都会觉得卢蕤没错,而他因为不合章法,一定是错的那个?一个两个就算了,全都这么觉得?
封兰桡、许元晖和裴峥,都觉得他配不上卢蕤。
可明明是卢蕤先勾搭他的!啊啊啊!冤,真他妈的冤!
其实还没到睡觉的时候,只是许枫桥经过此事,也没心思做别的事,“那就这样吧,我去洗漱,咱们今晚……”
今晚约定要干啥来着?
卢蕤看着他,像是在等他提起来。
许枫桥接着说道:“你不是不想跟我做嘛,那就不做。哦,阿蕤你不是喜欢文人曲高和寡弹琴嘛,弹,找你的裴遂安弹去!反正,那什么,‘遂安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你心里想什么,他都懂都知道。”
许枫桥叉着腰往前大跨步走了,临了了一个不注意差点撞翻屏风。
于是乎,武德充沛的晋阳代都督、神武孤霆、许帅,在与卢更生的交锋下,节节败退,丢盔弃甲,无能狂怒。
许枫桥对外大大咧咧,终于破防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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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第 12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