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赶来的张且行正巧碰上刚走出门的军医,张且行连忙拉住了他。
“大夫,里面的状况怎么样?”
军医摇了摇头,“一位气闭昏厥还未苏醒,仍需观察几日。另一位左腿伤及筋骨,至少要二十天静养。少将军还在里面,您可以进去看看。”
张且行推门走进去时,顾淮刚替安禾垫好靠枕。安禾靠坐在床榻上,左腿裹着木板,而另一张床铺上的穆千仍是昏迷不醒的状态。
张且行看了一圈,最后捡了张凳子坐在了安禾床头,叹了口气,“几日不见,大家变化挺大的。”
顾淮难得的漏了个笑脸,“几日不见,张大人也变幽默了。”
“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我听说你们不是去探查玉天童吗,怎么伤成这样?”
“和另一伙人撞上了,”顾淮看了一眼安禾,斟酌道,“是一伙头戴面具,身披长袍的人。还不清楚他们的目的,不过很可能在我们到来之前,这伙人就一直蛰伏在阜陵城。还有两个我们的人被他们掳走,目前下落不明。我们抓回来的其中一人,到现在连一个字都还没有说。”
张且行思索片刻,说:“难不成也是为了赤婴玉来的?”
“不好说。”顾淮抱臂倚在桌边,“据阜陵城的探子来报,近三个月都没有这伙人的入城消息,潜藏这么久直到今日,就好像是特意等着某个人来到这里……”
话未说完,门口突然有人来报:“大人,阜陵城里发现了我们的人。”
顾淮立马站了起来:“现在人在哪?”
“人已经……”那个士兵低垂着头,“已经都断气了。”
安禾听到士兵的话,猛地抬头看向顾淮,却见他目光沉沉的盯着门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淮。”
他喊了一声,顾淮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抬脚就往外面走。
“等一下,顾淮!”安禾一把拉住了顾淮的衣袖,“你答应过我不杀他。”
顾淮看了一眼紧拽着他的手,深沉的视线落在了安禾身上。
“安禾,你并不了解他们。”顾淮平静地开口,“这是一群穷凶极恶之人。”
“你们经过阜陵城时,那片村落里还有人居住吧。可当我前去寻你们的时候,那里已经被血洗干净了,一条活口都没留。就算那些亡命之徒是死有余辜,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为了自己的私欲不择手段。这件事不是你能做主的,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顾淮扯开了他的手,自顾朝外面走去。
安禾脸色发白,他看着顾淮的背影,什么也顾不得,翻身便要追过去。可腿撑在地上的一瞬间便有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传来,他连站都没有站稳就朝前摔了下去。
张且行只来得及“哎”了一声,就见安禾就重重的摔下了床。张且行连忙去搀他,安禾却没有在意,只是强撑着支起身体,“我要见到他。”
听到动静,顾淮终究还是停下脚步,回过了头。
安禾只是沉默的看着他,那双眼中分明没有什么感情,顾淮却知道,眼前这个人有着所有人都无可撼动的执着。
张且行完全跟不上事态的发展,他看着安禾几乎使不上力的左腿,忍不住担忧,“什么要紧事不能缓缓?你这个腿不好好养着,可别落下什么毛病。”
顾淮忍不住叹气,他还真的怕安禾会就这个样子爬出去找人。
“我早就该知道你不是会乖乖听话的人。”他把人从地上捞了起来,小心放在了床上,妥协地说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总不能我一直抱着你在军营里来来回回吧,先好好休息,等晚上我来接你,会让你见到他的。”
说罢,又朝张且行嘱咐道:“张大人,劳驾在这里看护一下安禾。”
张且行点头应下,“自然。”
夕阳一寸寸落了下来,窗沿的影子也越拉越长。时间一寸一寸的经过,安禾静静地看着门口的台阶,仿佛血液也停止了流淌。
“上次我们这样相处,还是你刚到容断堂的时候。”张且行望着眼前这个身形单薄的年轻人,不禁有几分感慨,以为是当初随手在庙堂捡到的一个小渔民,没曾想却给他带来了翻天覆地般的改变。
张且行忍不住笑了一声,“你当初还说你们家世代都是渔民,我还当真信了。”
听着张且行絮絮聊着以前的事,安禾也不自觉的放松了绷紧的神经。他淡淡地说:“因为张大人人善啊。”
“你可别损我了,这么些年一直畏手畏脚的活着,才会到现在一事无成。”张且行似乎回忆起了过去,神情暗淡,“当初在听你说了阜阳村的水灾之后,我派人去查过。可那里的人一听是朝廷来人都躲得没了影,在之后也没听说过还有同样的灾害发生,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现在想想,这件事本应该有更为谨慎完善的手段才是,可我没这么做。或许是我潜意识里害怕这件事会牵扯到更深的东西,人真是越活越糊涂了。”
“一个刚见过一次面的小渔夫嘴里的话,又能信多少?张大人的做法不算是错的。”
张且行很是意外,“这件事不会是你编的吧?”
安禾笑得很温和,他摇了摇头,“其他事都是诓你的,可水灾是真的,被卷进洋流里的一家四口也是真的,毫不作为的官府现在依旧存在。”
“张大人,”安禾轻轻地开了口,“如果还能回去,帮帮他们吧。”
“我答应你。”张且行没有任何犹豫的说了出口,“不论能不能回到容断堂,这件事我都会彻查下去。”
“好。”
说完这些,安禾似乎是有些疲惫了,他慢慢闭上了眼。
周遭变得一片漆黑,他只听见张且行在他旁边缓缓地问出了一句话。
“那你呢,安禾。”
他不知道张且行在问什么,只是沉浸在那片独属于自己的夜色当中。
“你替他们诉出了苦难,可你把自己留在了一个所有人都触不可及的地方。你藏在最深处的过往,又有谁能替你说出来呢?安禾,当初我带你回容断堂,不只是因为你救了我。而是你那近乎要燃尽自己的对未尽之事的执念。可你却想要身边的所有人都对你的苦楚视而不见,那太残忍了。我对于蓬莱岛知之甚少,那场对于蓬莱岛安氏近乎是灭顶之灾的暴动我当年也只是有所耳闻,我不知道你究竟经历过什么,所以现在我连开解你都无从下手。可我依旧希望有人能够将你从那片看不见的洋流里拽出来。”
“安禾,不要被自己困住。”
良久的沉默,直到门外传来了动静。安禾睁开眼,就见到顾淮从一片月色中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冷气。
顾淮的手很冰,冷得他一颤。
他俯下身,一把抱起安禾,顺带把他身上的薄毯也拢到了一起。
门外站着那个患有耳疾的男人,他身边摆着一个木质的轮椅,扶手处理得光滑干净。顾淮把人稳稳的放在了轮椅上,顺手替他掖了掖被角。
安禾靠在了椅子里,朝那个男人问道:“这是你做的吗?”
男人分辨着他的口型,点了点头。
“他父亲在蓬莱岛时就是很有名的木匠,是不是手艺还不错?”
安禾定定地看了顾淮一眼,没有说话。
顾淮推起轮椅朝外面走去,男人并没有跟他们一起。
监牢在虎巍关的西北角,看守严备,但见是顾淮前来,就直接放了行。
顾淮一直把安禾带到了最里面,隔着一道栅栏,男人被绑着手脚侧身躺在草垛上,紧闭着双眼,身上有被拷打过的痕迹,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半刻钟时间,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我在外面等你。”
顾淮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安禾坐在轮椅上,看着他,不知怎么的,隔着那片栅栏,他好像看到了无数次在梦魇中出现过的自己。
“十五年前,我曾经离开过蓬莱岛。可就在那一次,有人趁着神子离岛的混乱之际带走了赤婴玉。族长一面派出护世衣去搜寻失窃的圣物,一面想方设法来阻止玉天童的肆虐。终于,他找到了对策。”
“安氏一族世代守护蓬莱岛,其后人的血脉中或多或少都蕴有赤婴玉的灵力,以活人作为媒介同样可以封印玉天童,而代价就是和玉天童一起深埋穆池,不得往生。换句话说,就是在那之后的每一次净灵之术,都是一场活生生的殉葬。三年,四百零七人,在那场暴动之前,安氏血脉仅存十一人。”
男人睁开了眼,可当他和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对视时,当他看到安禾一脸平静的讲述之时,他不自觉的浑身震颤,“……这和我知道的都不一样。”
“我猜,是起义军的说辞吧。”安禾仰起头,看着男人紧攥的拳头,他也想用更强烈的话语来讲述,可无力感似乎超脱了一切,把他所有的情绪都悬在了空中,他只得妥协。
“他们是不是和你们说,神子盗走了赤婴玉,而所有的安氏族人都因此畏罪自裁了?比起祭祀不再灵验、安氏族人舍生取义这样的事来说,当时的民众所渴求的,只是一处悲愤之情的宣泄口。安氏地位超然,而神子又被捧到了灵使一般高度,却依旧阻止不了玉天童的灾害,不被推翻又哪里说得过去?”
“不、不是……”男人挣扎着爬了起来,“很多人都是被逼无奈,当时…当时很多人家里都快吃不上饭了,可却被下了禁令不被允许出岛,已经是穷途末路了!”
“那现在呢?”安禾向前探身,直直看向男人,“那两个被你们抓走的虎巍关士兵,还有阜陵城那个村子的人呢?他们和这些事、和蓬莱岛又有什么关系?他们怎么就都死了?”
男人沉默了,眼里闪过迷茫,可很快就像是想到什么一样,决然的开口道:“这个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他们活着,我们就会死。您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一切都已经回不了头了。既然想管,当初在我们找您的时候,您为什么一次面都没有露过?”
“因为我不是神子。”安禾颤抖着,深吐出一口气,撇过了头,不再去看男人眼中的几近崩溃的神情。
“你们所期盼的神明都坠入了那片无尽的穆池之底,而我,是个亲手弑神而后坐享所有荣光的无耻之徒。信仰这样的人,不怪你们会狠辣至此。要是还对我抱有希望,觉得我能给你救赎的话,你才是真的没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