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谓寸阴短,既过难再获。勿谓一丝微,既绍难再白。
秋落荒芜,总让人思绪乱生。从太学传出的琅琅书声将人拉进了某种旧时光之中。
回忆中有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孩子,会每日一同来往于这条宫道,少年人心性坦率,一人如暖阳,温暖而炽烈;一人如皎月,孤高而冷冽。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和与自己如此天差地别的人走到了一起,只是相遇了,便在这一眼望不到头的红墙青瓦中,日伴朝阳,夜披星月。
宫中规矩严苛,宫道之上不可急行,殿外不可喧哗,身为太子伴读,行为举止便更受约束,可日复一日的研学总有懈慢的时候。太学先生颇为古板,稍有不怠就是一顿教训。
在某个即将迟到的时间,为了赶在先生之前更早些到学府,不知是谁拉着谁,在无人的宫道上跑了起来,然后看着彼此乱飞的衣领,互相憋着笑的整理着装,然后心照不宣的稳步踏进太学府。
那时他们或许都没有想过,这样的经历在未来的二十年中都显得尤为珍贵。
宫道行人寥寥,洒扫的仆人低头清着落叶,隔一段距离就能听到沙沙的声响。
风卷着落叶一地枯黄,期间还夹杂着星星点点暗红色的叶片,越往前走,红色便愈发显眼,一直到一处院落门口。
那里横倒着一颗红叶黄栌,树干上布满划痕,地上全是拖拽的痕迹。
几名仆从正合力抱着树干朝外拖,大门被风吹动吱呀的响着,门口牌匾上的字已经被敲掉了,留下来的痕迹仍能辨认出容断堂三个大字。
无人在此处驻足,恍惚间似乎能听见一声叹息,只一声,就被淹没在枯黄的落叶之下。
天禄阁前,正值守卫交接班,其中一个年轻的守卫用胳膊肘撞了撞一旁的人,说道:“哎,听说了吗,容断堂张大人的事。”
而另一人则沉稳得多,严肃道:“莫要闲谈,这热闹不是你该凑的。”
“什么热闹,不如让我也听听?”
背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吓得两人一激灵,一回身见着来人,齐齐的跪了下来。
“大人恕罪!”
徐容之笑眯眯的摆摆手,“倒也不至于如此惊慌。不过你说的很对,有些热闹能不凑就不凑。”
“是。”那个年轻些的守卫抬头,讪笑道:“许久未见您来了,近日添了好些文卷,要不我带您去吧。”
“不必了。”
徐容之迈过石阶,轻车熟路的进了天禄阁。
曾经太学的旧址如今成了藏书阁,似乎是一点过去的印记都寻不到了。
他慢慢行过长廊,视线落在了向外敞了一半的窗子上。先是一愣,随即便快步走了过去。
天禄阁布满藏书,前朝礼崩乐坏,而自先帝起,皇室一直致力于国库文史的填充,经书典故百门大家,其间不乏各中奇闻异事。对于那时候的他来说,那般有趣而又天马行空的文字他闻所未闻。而那样的书籍,都被摆放在了需要踮着脚才能勉强够到的第四层。
所以曾经的他们,会悄悄躲过所有人的视线,以半敞的窗子为暗号,躲进这间书室,就为了翻上几页《云游集》。
徐容之将手放在了门板上,一把推开了门,光线打进屋里漫起一阵烟尘,不真实的光景仿佛要将人一把拉进过去,那道熟悉的身影将《云游集》拿了下来,对着他说道:“是这本吧。”
和回忆中一样,他把书递给了他,只是那个四层并不再难以触及。
见他没有接过书,张且行把书搁在了一边,开了口:“斯余,许久不见了。”
徐容之一时语塞,张了张口不知从何说起,又怕惊起一室回忆,索性冷着一张脸道:“你胆子还真是大,敢私闯皇宫。”
张且行笑了笑,“你忘了吗,从小到大,哪次的坏事不是我带着你做的。”
“这不一样,张意犹。”徐容之蹙眉道:“事已至此,容断堂早已无复出之道,你我二十年来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一炬。”
张且行收敛了笑意,说:“事出有因。我…不得已而为之。”
徐容之冷呵一声,“好一个不得已而为之。我倒想知道,我们褚国的明镜、忠义之臣张且行张大人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才不得已抗旨叛逃。可否说与我听听?”
张且行缄默不言。
“是不愿说与我还是不信任我?”徐容之紧盯着他的眼睛,说的话却与之相反。
“都不打紧,作为诚意,我先告诉你一件事吧。”
屋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四处搜寻的动静扰了这方静谧。
“来人!”
听到声音的侍卫有了方向,直到推开了门。
“是徐大人!”
徐容之看着眼前的张且行,冷呵道:“把他给我抓起来。”
待看清了屋里的人,侍卫皆犹豫着不敢向前,直到有一个人有了动作,便争先恐后的涌了过去。
张且行没有反抗,任由人将他押解,只是从徐容之身旁经过时,回过头,又看了一眼掉在了地上被踩得脏污的那本《云游集》。
徐容之视线也同样落到了一处,只是看了看,便撇过了头。
一阵兵荒马乱,天禄阁重新恢复了宁静。徐容之抬手合上了窗子,带走了屋内最后一丝光亮。
天气寒凉,黑天的时间越来越长,宫外百姓早早就合上了门,街上零星几个小贩也正准备收摊回家。宫中却依旧灯火通明,永安殿内笙歌曼舞,管萧之声似乎要顺着房梁飘出宫去。
徐容之仍穿着官服,神情坦然。那抹肃正的红立于殿堂正中,总不免让人瞩目于他。
并不是与这景象格格不入,而是似乎周围的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那般冷情。
梁靖玺眼中已有醉意,视线落在了徐容之脸上,“容之,来,同朕饮上一杯。”
徐容之脸上表情丝毫没变,也没有要上前的打算,只是说道:“皇上,臣是为容断堂张且行一事而来。”
“容断堂……如今也只有你还敢叫容断堂了。”梁靖玺随意搁下酒盏,酒盏倾倒的瞬间里面的酒淌了一桌子,酒液顺着桌角一滴滴的掉在地上。
梁靖玺依旧盯着他,“怎么,来为他求情?”
“皇上,您知我心性,试探的话就不必多说了。”徐容之将一份提本递给候在一旁的高公公,“目前张且行关押在司命阁,等候发落。”
高公公颤巍巍的接了过来,正要上前,梁靖玺却连看都没看便摆摆手挥退了。高公公连连应下,朝下搭了搭拂尘,便在小太监的搀扶下朝外走去。
殿中仆从和舞乐团的人齐齐停了动作,像是排练过一般排着队伍鱼贯而出。本来热闹非凡的永安殿瞬间便冷却了下来。
梁靖玺搭着扶手,上面镂空的雕花倒映出一盏盏扭曲的烛火,他摩挲着扶手上的龙纹,缓缓说道:“你和张且行自幼同朕的兄长一起长大,说到底还是他的人。本想辅佐与他,而如今却屈居于我,你有多少不甘心?”
徐容之突然就笑了,嘴角带上了平日里三分玩味的弧度,他带着笑意说:“皇上到底问的是臣,还是张且行?臣就在您眼前站着,您大可仔细看看臣是何想法。”
醉意扰得头脑发胀,梁靖玺眯眼看了半晌,挥挥手道:“罢了,既然这样,便让他去陪我大哥吧。黄泉路上,赴他的君主去成全他的宏图伟业。”
徐容之领了命,拾起了搁在一旁的提本,头也不回的朝外走去。
大殿空荡荡,四散的酒盅茶点摊得一地狼藉,徐容之提着衣摆避过倾得满地的酒水,迈过了门槛。
有酒盅磕碰的动静,身后似乎传来一声叹息,回荡在空旷的室内,像一片无奈飘零的落叶。
“明明都逃了的……何苦呢,张意犹。”
将话带到司命阁后,徐容之并未离去。整整行了一天的路程,此刻也带了些疲意。
他掸了掸监狱门前的长凳,端坐在了上面。
远远的,一个看守叼着牙签,晃晃悠悠的朝这边走了过来,一看就是一副酒足饭饱的模样。
他看着有人坐在司命阁前,便气势汹汹的走了过来,张嘴还没等说什么,便被徐容之一个眼神噤了声。
那看守猛地拍了拍脸颊,酒意清醒了不少,再一看门前坐着那人,瞬间便清醒了过来。
“徐大人!哎呦您怎么亲自来了,有事儿您招呼一声就行。”那看守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旁边的茶杯就要倒茶。
“不必殷勤了,”徐容之制止了,“替我准备一份饭菜,我要探监。”
大牢内亮着几盏昏暗的烛火,除了脚步声,里面几乎听不见任何动静。
看守倒会做人,哪怕是死刑犯,也并未将张且行关押在死囚的牢房,环境倒还舒坦。
一直走到牢房的尽头,隔着铁牢,徐容之将一碟饭菜搁在了隔板上。
一片寂静,只有窗外一丛随风摆动的树丛,显示着时间的流动。
“明日行刑。最后一顿饭了,张大人不吃两口吗?”
徐容之开了口,牢中这才有了点动静。
监牢中床铺摆得整齐,屋内人似乎并没有要入睡的打算。
“还以为白天是见你的最后一面。”张且行抬眼望着那个碗大的窗口中透下的月光,“本想枕着月光而眠,可奈何孤月高悬,竟让人生出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悲凉来。”
“斯余,你可曾有这种感觉?从前讨好依附于我的人,看重的都不是我的能力,而是我所处的这个地位。”
徐容之隔着铁栏,望向里面的人,“慎言啊,张大人。”
“我如今身陷囹圄,不过一介死囚,你便让我说罢。”
张且行起了身,“天下何其广阔,最后的容身之所不过方寸。”
他抬眼看着眼前近乎灼目的红,浅浅弯了弯嘴角,“斯余,我走之后,不要太挂念。”
徐容之猛地撇过了头,紧蹙着眉头,衡量万千,终是没有再开口,带着满腹的欲言又止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