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老爷有种被人当成傻子似的耍得团团转的感觉。愤怒、不可置信、羞恼,各种情绪交织成一块,直冲脑门。理智“啪”地断裂,先前打向柳冉的手骤然改变了方向,他反手一巴扇在柳铭的脸上。
方才还洋洋得意的柳铭下意识捂住侧脸,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双眼圆睁一眨不眨,直到那**的疼意持续扩散,他才后知后觉──父亲竟然打他!
在柳家,柳铭是被捧着长大,哪有受过半点委屈?鼻腔委屈发酸,他不禁嘶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抹,泪水鼻涕全黏在一起。
“哭哭哭,你自己造的孽还有脸哭?柳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还不赶紧收声?”
柳老爷又羞又恼,低声恶狠狠地警告后,转头对谢舟说道:“贤婿,是老夫教导不周,误会了你们。待老夫下去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柳老爷一番义正严辞的说辞,完全忽略了真正受到伤害的人。
他的那一巴打得实在太狠,柳冉的侧脸已经高高红肿起来,额头间狼狈散落几缕青丝,掩去她眸底的神色,但她依旧保持着从容,坚韧之中透出一股隐忍破碎的美感。
谢舟无端联想起幼时母亲病逝后,他站在灵堂时的情形。所有人都不相信他所说的话,纷纷指责他扰乱母亲的葬事,包括谢贺。那一刻的他与柳冉同病相怜,或许里面还掺杂了先前口不择言辱骂过她的母亲,不忍之余带着一丝愧疚。
谢舟散漫地挑眉,拖着长长的音调:“噢——岳父大人,你该道歉的不是小爷,你搞错对象了。”
柳老爷一怔,视线看向旁边目不斜视的柳冉,心里忽然间莫名别扭了起来。哪有父亲向女儿低头认错的道理,哪怕曾经确实因为一些小问题常常忽略了她,但他也没有在她面前道过歉。
似乎察觉到他的不情愿,谢舟仿佛嫌事不够大,嘴角轻勾继续追击:“岳父大人,你跟小爷认那么快,怎么和你女儿说一句“对不起”很难开口吗?”
“不是不是!冉冉,是爹不对,爹不该不问清楚便认定是你作为,爹以后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此事他本就理亏,生怕得罪谢家,犹豫半天的话术一股脑地说了出来。柳冉心里却毫无波澜,谢舟寥寥几句比她解释万遍更有力,何等的悲哀。
柳冉缄默半晌,目光流转柳铭上,“错了就要罚,那您是打算如何来惩戒他?”
“这……”
“父亲,柳铭处于最需要有长辈正确引导的阶段,不该因为年纪问题故而躲避责任。既然他做错事,理应受到应有的惩戒,否则日后只会成为祸端。”
“你想如何?”
柳冉知道一旦由他私下解决,最后的结局只会不了了之,那她挨的那一巴岂不是白受?
柳冉没那么好心肠去原谅施暴者。年龄从不是借口,三言两语便能覆盖过错。
她拧紧眉,状似苦恼一般斟酌,没过会儿接着说道:“不如罚他抄《道德经》十遍,闭门思过半月,如何?”
“爹……”
被柳老爷喝斥过止住哭声的柳铭一听,小脸瞬间塌下来。让他待在屋内抄书,这跟在牢狱里受刑的人有什么区别?鼻子一吸一吸地抗议,“爹,铭儿不喜欢抄书……”
“抄书罢了,又不是罚你下跪打手板!我告诉你,你再不喜欢也得抄,正好你的字被夫子提过写得丑,利用此次机会给我好好地练,若被我发现你偷懒耍滑少写一遍,再罚多你三日!”
听到只是罚抄书,柳老爷暗暗松口气。他老年得子,即使柳铭犯了错,他终究下不了那个狠手打他。将此事匆匆了结,柳老爷将柳铭带下去。
廊道内剩下她们,气氛骤然安静。
柳冉视线转向谢舟,率先开口打破平静,“谢谢。”
两人之前闹过矛盾,相互看对方不顺眼,如今她的一句客气的感谢倒让他有些不自在起来。谢舟摸了摸鼻梁,撇过脸忸怩道:“小爷帮你只是为了谢家的面子,你可别胡思乱想。还有一点,要不是答应了你娘的嘱托,小爷才不想管你死活!”
见柳冉沉默不说话,余光偷偷瞄了一下,他的语气弱了几分,嘟囔道:“算了,你……你先回去敷一下消一消肿吧。”
“好。”
目送她离开的背影,谢舟下一刻拍着脑袋懊恼起来,之前不是挺讨厌她的吗,放从前他没落井下石已经很不错了,怎么脑子忽然抽风帮起她来?
谢舟一时觉得挂不住面子但又矛盾应该这么做,一时之间内心陷入纠结。那股无名的情绪不停地翻腾挤压心脏,他一拳锤在柱子上,宣泄出来。
方才事情闹得大,暗处聚集不少偷偷看热闹的家仆丫鬟,恰好这一幕落入他们的眼里,于是演变成一场“谢家大少爷一马当先维护少夫人,不惜拳打柱子为其泄愤”的戏份。
“少夫人,奴婢给您敷敷伤口。”
香菱到膳厨要了个剥壳的鸡蛋,用巾帕包裹在里面,趁着温热一点一点地为她敷脸。她的肌肤比蛋羹娇嫩光滑,如羊脂白玉每一寸散发着温润瑕白的光泽,而那几道微红显眼刺目,生生地破坏这份美感。
香菱不自觉屏住呼吸,眼里充满心疼,手中的动作放得更轻,生怕不小心弄疼她。
少夫人不是柳老爷的亲生女儿吗?下手竟如此之重,简直待她如仇人!
敷了莫约一盏茶的功夫,柳冉抬手示意停下,起身走到柜子前,轻车熟路在最里面翻出一盒舒缓膏。
柳冉慢慢涂抹一点上去,清爽的凉意渗入肌肤,极大舒缓刺痛感。
以前在柳家,被视为掌中宝的柳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旦哪里磕碰到,周氏定会怪责在她头上。无论对错,最后她一定是受罚的那一个,门前长跪已是家常便饭,有时跪久了,膝盖头肿成一个大包,疼得她一整天都走不了路。
所以比起这些,在谢家受到冷落闭门半月根本算不了什么。为此她特地弄来消肿止痛的草药,因为能拿的药材有限,配制出来的效果自然比不上其他药膏,但也可以在两三个时辰之内消除肿痛。
“香菱,我自己想待一会,这儿没你的事了,你先出去吧。”
“是。少夫人,您若身子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奴婢。”
香菱清楚此时她需要空间冷静,说罢不舍地退了出去。
柳冉没有她想的那样伤心,她不受任何影响,翻出石药臼,把在药铺买来的草药一一碾碎、磨粉。
臼内的草药渐渐磨出汁液,柳冉摊开药囊,将每一根银针的针头上都沾了点汁液,耐心等待晾干再重新放回去。
要想在谢家立足,她得拿出本事。柳冉暗中观察过,谢老爷并非迂腐之人,若能将谢二少爷的事扳回一局,日后她的路会更为顺畅。
因此借着回门之际,她派香菱去打探王韦的情况,随后一到茶馆安排收买说书人编造白医仙的故事借机将他引出来,本做好放长线钓大鱼没那么快的准备,不曾想一试便成功。
事情发展太顺利了,不到最后一刻,她万万不能松懈,也信不过连谢家都敢得罪的老赖,她得做好万无一失的防备。
酉时日落,彩霞带走天际成片成片流云,府内的仆人纷纷点起灯笼补充光线,因为今早发生的事,柳老爷并没有传唤一起用晚膳。
谢舟有事在身临时离府,倒是派人知会了一声让她们不必等他。
柳母亲自下厨端过来,好在柳冉的伤消去七七八八,若仔细看仍能发现一点浅淡的留痕,看在眼里的柳母心疼又无力。
柳冉弯起漂亮的眼眸,轻轻拂过她伸过来抚摸的手,笑着宽慰她:“娘,我现在已经好多了,不疼了。”
柳母扯动嘴角,笑容带着几分苦涩。这世道儿子和女儿的待遇总归不一样,世间待女子又是那么苛刻,面对女儿现下的处境她深感愧疚却又无法改变现状。
柳冉倒不在意,接下来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时间一晃,转眼第二天。她与王韦的约定在亥时,凉亭周围荒无,黑漆漆的一片。
柳冉换了身黑衫,几乎与四周融为一体。旁边站着妥协跟来的香菱,她到底年纪小,从未做过深夜偷溜出府出格之事,既紧张又害怕。
王韦如约而至,他身边跟来人不多,看走路的步伐姿势像是些练家子。
天太黑,视线受阻,王韦一时间没有认出眼前换了一身玄色帏帽的柳冉。
他试探性上前问道:“请问……是白医仙?”
柳冉:“正是。”
王韦立马认出柳冉的声音,脑子懵了:“怎么是姑娘你?”
王韦上下打量她一番,眼中充满狐疑。难不成专门冲着他来,骗他的?
柳冉低声轻笑下,“为何不能是我。”
“白医仙不是男的吗?”
她泰然自若接着回道:“行走江湖女儿身有诸多不便,只能以假面示人。何况治病救人,男女不都是一样的吗?”
理是这个理,但男女接触就是大讳忌。
王韦暗忖,难怪约他大晚上过来,想必不是什么正经女子,左右他又不吃亏,两个女人而已他能轻松拿捏。怀揣这想法,王韦眼中闪过算计的光芒,对她们渐渐放松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