祯启274年春,京都。
沈府大宴,沈家公子沈泊淮冠礼与其金榜题名同办,一时间门庭若市,恭贺道喜声不绝于耳,然主人公却不知去向,随之失踪的还有祠堂供着的开国皇帝御赐圣旨。
红墙绿瓦间,失踪的沈泊淮很是得意地将换来的圣旨看了又看: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家沈泊淮温润有加,贤德俱备,特赐婚于平阳侯傅承誉为平阳侯夫人,择日完婚。
开国皇帝御赐圣旨,可求官求财,亦可免死求生,但上一世并未用到,与其让它蒙尘,不如物尽其用,换他与承誉一纸婚约。
只是不知承誉能否原谅前世所做的那些错事?
沈泊淮这般想着,脚下步伐也变快许多,至侯府竟直接窜了进去。
程文礼与闫玉虎跟着跑进屋,见沈泊淮站在内室门口,同看向傅承誉,忐忑不安地唤了声:“侯爷。”
沈泊淮视线落在傅承誉稍显苍白的脸上,又随着傅承誉想要掩饰地动作看到桌面未干的水迹,隐隐觉得有哪儿不对。
因为二人皆是死后重生,既是重生,傅承誉早已知晓他的字,又怎会以指沾水于桌上写下“莳安”二字?
“承誉。”沈泊淮试探着叫了声。
傅承誉挡住桌,面露不悦,带着嘲讽意味地说:“沈大人不请自入可不是君子所为。”
沈泊淮:“......”
什么情况?就算是两人最后作死阶段,傅承誉也是直呼其名。
沈大人?这是没确定关系时才有的称呼。
不待他想明白,傅承誉便道:“请沈大人出去。”
程文礼和闫玉虎上前一步,各伸出一臂拦在沈泊淮面前。
沈泊淮被二人带着后退大步,顿时来了脾气。
上一世因着没有名分,常常被赶出去就罢了,现在有名有分的,谁还受这气。
沈泊淮“唰”的从袖袋取出圣旨展开,理直气壮:“皇上已经赐婚,我是傅承誉之妻,平阳侯夫人,谁再拦一个试试!”
明黄布帛,上盖清晰玺印,确是婚书无疑。
程文礼很有眼力见地拉上闫玉虎退了出去。
惊愕过后,傅承誉拿过圣旨仔仔细细,来来回回瞧上数遍,还是不可思议,抬首:“你是外出求学学坏了脑子?还是近来头部受过伤?”
自沈泊淮离京,二人这是头次见面,就算少时互生情愫,如今情意犹在,依其品性也不会如此胡来。
傅承誉对外吩咐:“叫汪义春去查,查沈大人求学期间都发生过何事?再找个大夫......”
沈泊淮不待他把话说完就将人抱住,听到“嘶”的一声又慌得松开。视线向下,见单薄衣衫中明显缠裹包扎的痕迹不禁蹙眉,他到底受过多少伤?
黯然的表情让傅承誉起了一丝恻隐之心,原本呼之于口的沈大人自重也换成了:“我叫程文礼送你回去,再跟皇上说清缘由取消这门亲事,你......回府好好养病。”
傅承誉不记得,傅承誉忘记了,傅承誉只有这一世已经经历的往事!
意识到并且十分肯定的沈泊淮卡壳了,这意味着傅承誉还要给他兄长报仇,还要同太子博弈,还要选择阵营,还会成为佞臣。
不可以!!
那他要怎么做?以他对傅承誉的了解,若是一个劲劝阻只会被推得很远。
难道还要依着顺着?
沈泊淮立马否定。
再让他眼睁睁看着傅承誉沦为别人利用的棋子,做上位者的手中刀,最后落得君要他死、臣要他死、人人都要他死的下场,断然不可能!
傅承誉见他不语,对外唤来程文礼,示意将沈泊淮带走,沈泊淮脱口而出:“我没病。”
瞥见傅承誉眼底一闪而过的疼惜,随即改口:“对,我是病了,在炘城的时候摔过一跤,摔头了,昏迷几天才醒。”
这不是沈泊淮!傅承誉杀意顿起,出招迅疾如风,扼住喉咙:“装沈泊淮装的有意思吗?嗯?”
窒息感将沈泊淮包围,他抓住傅承誉的手用力掰开,借着喘息之余解释道:“我真的是沈泊淮。”
傅承誉不信,狠戾地盯着沈泊淮的眼睛,手上加了几分力。
沈泊淮担心伤到傅承誉,不敢再与之角力,灵机一动从衣襟处翻出傅承誉从前送的木头吊坠,提起晃晃。
上面图案并不精致,却是傅承誉刻了很久才勉强刻出的,他认出了,松开手。
得以呼吸的沈泊淮大口喘着气,缓过劲后不要脸道:“大婚要操持的事情很多,我留下帮你。”
傅承誉垂眸,打量起眼前的沈泊淮,半躬身,手捂胸口,一脸谄媚得笑。与过去那个阳光下,微微弯着眉眼,轻轻上扬唇角,笑意浅淡如风的男子,完全判若两人。
关键是,那个男子决计不会像眼前之人没脸没皮。他是君子,是表率,是学正赞称的“谦谦公子当如泊淮”,是举手投足的儒雅。
而不是此刻满脸堆笑,伸手欲摸他面颊的登徒子!
傅承誉黑着脸,冷眸扫过就是一巴掌,打在沈泊淮手背发出“啪”的巨响。
沈泊淮揉揉红到犯肿的手背,左脚刚刚抬起就听傅承誉冷声道:“滚。”
阴郁神情不似有假,沈泊淮自知碰壁,转身欲走,忽又想起赐婚圣旨,忙不迭地收回袖中。
傅承誉凝视沈泊淮动作,眉头越蹙越紧。若不是旁人假冒,必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致使性情大变。
可这大变的性情也属实太过大变,简直,简直,简直就是个入室抢劫的悍匪,说嫁他就一道圣旨上门逼婚,问都没过问过他是否愿意,实乃小人行径,是为君子所不耻。
虽然傅承誉不是什么君子,但沈泊淮曾经是啊。可望不可及的人,转瞬跌到地上成了一摊烂泥,还是厚颜无耻的那种。
傅承誉缓上又缓,静上又静,深吸一口气,自我劝慰:他只是病了,做了傻事,说了胡话,不可计较。
如此几番,傅承誉方才进宫,希望能够取消这门没来由的婚事。但他没能如愿,皇上说沈泊淮来求恩典的圣旨是祯元帝给的,莫说一纸婚姻,就是更大的请求都得应着。
——
唉,傅承誉站在廊下,看向忙里忙外的沈泊淮,一个劲头疼。
“大夫怎么说?”
“和太医说法一致,身体无恙,能吃能睡,好着呢。”程文礼窥见傅承誉眉峰紧皱,踌躇道:“侯爷,这已经找了好几个大夫了,沈公子他确实没事。”
傅承誉问:“汪义春那边查的如何?”
“汪大人早间来的时候没提及此事,许是派去炘城的人还没回来。”
闫玉虎在一旁插话:“侯爷,炘城离京都尚远,这才不过三两日,没这么快。”
傅承誉沉下脸,程文礼忙拉着闫玉虎道:“礼部晌午送了东西来,我们去给康管家搭把手帮帮忙。呵呵,这婚仪事挺多。”
“啊?哦。”闫玉虎后知后觉的才知晓说错了话,顺着程文礼话头:“我们先过去,侯爷有事差人叫一声。”
这俩刚走,沈泊淮就带着丫鬟来到傅承誉面前,指着丫鬟端着的木匣:“礼部送来的婚服,让尽快试一下,不合身的话再拿回去改。一套宽袖一套窄袖,你想穿哪个?”
傅承誉看向木匣,丫鬟打开盖子,正红锦衣叠放整齐,窄袖偏瘦,宽袖偏宽松。样式倒是差不多,外袍绣同色暗纹,腰带是连理枝。
“礼部说窄袖是郎君,宽袖是夫人。”沈泊淮凑近傅承誉耳边小声道。
不出意外,沈泊淮被傅承誉剜了一眼,然后拿过窄袖追在傅承誉身后,“承誉自然是要穿窄袖,试试看合不合适,要我帮忙吗?”
回应沈泊淮的是紧闭的房门,但好在傅承誉拿走了他手里的婚服,也算是个好消息。
廊下喜结高挂,树梢红绸飘飘,阳光映照满府,显得格外柔和。
身前房门再度打开,沈泊淮看直了眼,双唇微张,呆呆地愣在原地。
高束的长发下,剑眉凌冽,眼睑细长,内勾外翘,眼尾平滑上扬,鼻梁高挺,嘴角没有一丝笑意,却依旧难掩美人本色。
尤其是一袭红衣衬得肌肤比雪还白,就连青筋都如笔画般无暇。
“玉树郎君丹凤眼,梅涂朱唇肤胜雪。红衣暗藏掌中腰,恰是余侧枕边人。”
傅承誉听着沈泊淮的轻薄之词不禁低头看向腰间,顿时怒从心起,一脚踹过去。
沈泊淮机警的躲开,端过另一个木匣道:“夸你呢,别恼啊。我也换给你看,公平吧。”
傅承誉“砰”的关上门,放下门栓站上片刻进到内室换下衣,床边又坐上许久才再度打开门,径自出府。
熟悉的街道,物是人非,傅承誉有点想“沈泊淮”了,安安静静,轻言细语,还有淡淡的笑。在他身边,总能感觉岁月安好。
家里这个,天呐。
“来一来,算一算,家宅不定,后宅不宁,除妖降魔去邪祟......”
傅承誉停下了,转过身看看摊子,再看看摊子后面坐着的身穿道袍的青年男子,以及他头上插着的一支假玉簪。
男子挂笑,打量了傅承誉一番,是为富家公子无疑。
“公子是想算卦还是看运势?”
“......”傅承誉静默半晌,转身欲走。
“在下观公子印堂发黑,眉有郁结,想来定是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难事。”傅承誉侧首,男子拿起一根签放到支摊的小桌上,“在下斗胆猜一下,是为一个人,不知是与不是?”
傅承誉点头,男子继续道:“她变了,是与不是?”
“他,”傅承誉想了想,“人还是那个人,但是跟从前完全不一样。”
人为三事,官、财、情,师傅所言果然不假,男子忽悠道:“如此多是妖邪作祟,还得上门探上一探方能知晓。”
“妖邪?”傅承誉冷哼,他从不信这些,只信事出人为,但沈泊淮确实异常。寻医既无用,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傅承誉道:“不知道长可否现在到府上看看?”
“去倒是可以去的,但是我这摊子还在这儿,耽误的功夫......”
一锭银子从傅承誉袖袋取出,落入男子手中,男子不急不慢地收起摊,背到背上,跟在傅承誉身后。
偶有路过的行人望向男子的眼神如看一个死人,让男子不禁犯起嘀咕与不解。但这不解没有困惑他太久,就被吓得腿软,忙把方才收来的银子放到地上,拔腿就跑。
大水冲了龙王庙算什么,他这是直接到了阎王殿。准确来说,是比阎王殿还恐怖的地方。阎王起码还会审上一审,这平阳侯,锦衣卫指挥使,京都鼎鼎有名的傅大人,那可是问都不问,直接画押收尸,无人敢办、无人敢查、亦无处伸冤的刽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