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凛冽杀气自背后而来。
楼照甚至来不及回头,皮囊包裹下流淌着的妖血已然不受控制般彰显出骨子里对于猎食者的战栗,他急掠身侧扑,堪堪躲过狼妖怒气冲腾的一击后,被扑涌而来的妖气震得连退几步后单膝撑地,唇舌间无意识化出的利齿差点咬破嘴唇。
他全身都拱起来,像一张饱满又蓄势待发的弓。那足有半间墓室高的狼妖却并没有顾得上继续对他攻击,而是慌忙伸爪去捞圆台上的人形玉,口中释出几声响彻全室的狼嚎,楼照拧着眉听了会,实在辨不清这狼妖到底是喜极而泣还是单纯在哀鸣。
不过他也懒得继续深究,此刻最重要的是和江景还有李荷灯汇合,而唯一能调动石门机关的就是眼前的狼妖。楼照慢慢挪动身子,不出意外地也瞧见此妖身形怪异之处,他的目光在狼妖上下打量几瞬,最终锁定了其腹侧干枯耷拉的两条腿。
楼照全身肌肉都绷紧,倏地如箭般急冲而上。狼妖哭坟样的嚎叫陡然而止,低头看见自己腹部瘪腿的腐皮烂肉已被扒下一大片来,楼照扯着唇角仰头冲着目眦欲裂的狼妖没什么礼貌地一笑,双手倏地发力拽住腿骨就将其向着石壁狠狠一摔!
狼妖庞大的身躯竟真被楼照这力道撼动,后背撞上墙时震得墓室都有石子灰土扑簌而下,可狼妖似乎不甚在意,只一个劲的用爪子护住那块玉,同时焦急地查看这枯腿伤势。
趁此间隙,楼照乘势而上,本想冲着狼妖左肩异处而去,没想到它突然发难,暴喝出口的怒嚎中携了妖势法力,挟针裹剑般直冲楼照面门而来。
脚步猛地一顿,楼照被这铺天盖地的音浪声响逼得前进不得,连下意识挡在面前的双手都被其中无形刀刃割出一道道血痕,楼照矮身一扑翻滚至圆台后,几缕发丝落在原地,躲避不及的衣袍也被弄得破破烂烂。
楼照几乎要将下唇咬出了血,下意识伸手去摸腰间,落了个空才想起江景赠与他的那只白玉箫被他精心搁置在了客栈内,本是怕下墓路崎岖免得把玉箫磕碰坏,谁能想到这妖还能使出这招。
圆台都被震得微微发抖,照这势头下去早晚要碎,更何况狼妖这一口气长得很,吼叫声持续这么长时间还不见疲态,若是在此按兵不动,估计这圆台会被破成一块块死死压在他身上……
楼照用袖袍拢起落在地上的碎玉片,向其中灌注进妖力迎着声响而来的方向狠狠掷去,不知哪块起了效用,怆烈幽戾的怒吼猛地停止,楼照从石台后方悄悄探出半个脑袋探视,见自己掷出的碎玉好像刺入了狼妖肩上那处突起。
狼妖见他露面,目露凶光的两只兽瞳便紧紧地盯着他,口中急喊几句,似乎是在与他交谈,只是……
“说的什么?一句也听不懂。”楼照见它杀势渐收,耐着性子侧耳听了几句,但到底不是同族妖,这些叫声落在楼照耳里根本辨不清意图。
楼照直起身,迈开步子从圆台后走出,谨慎向前几步:“好歹也在人间活过几百年了,怎么连句人话都不会说?”
他语气轻松,内心提防却仍未消解半分。楼照挂念着江景,一心想着如何突破石门约束去寻人,见狼妖没什么剧烈反应,抱了那么一丝丝期待,希望这百年大妖听得懂人话,能平心静气与自己交谈片刻就好。
若是此法不通……楼照目光瞥向狼妖身上两处异样突起:他刚才便发现这妖皮肉坚硬如甲,但那邪门的人腿就没那么好的防御力了,这腿长在狼妖身上,是否也能解开那石门禁制呢?
楼照存了心思,缓步向前,单手举起挡在身前以作停战样式,狼妖仿佛是听懂了他的话,虽仍目光存疑看向楼照,喉间咕噜咕噜喘气,但到底是没再接着进攻。楼照见尚有回寰余地,不禁松了口气,抬腿向着狼妖走去。
狼妖窝在墙角,见他靠得越来越近象征性地呲了呲牙,楼照停在距离它一步开外的位置,垂眼看着狼妖放出妖力修补那怪腿怪脸。
楼照思索片刻,尽量耐着性子问道:“这位……前辈可否解除石门封禁?我两位同伴困于墓室之中,现下不知去向,我担心得紧。”
没得到回应,狼妖仅分身瞥了他一眼就继续忙着疗伤。
多亏楼照二十多年来磨出的性子让他在这种情况下都能继续不受影响地闲聊,他挑起眉,看了一眼仍被狼妖攥在手里的人形玉,问:“这玉怎么长了副人模样?还会睁眼?”
这下狼妖有了反应,它默默把爪子收了收,将其中玉石藏了个彻底。
楼照在心底翻了个白眼,所剩不多的耐心将要告罄,又盯上了那截腿骨,话语间带着气:“怎么修炼了几百年也没能化出个人形?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本来他以为自己的这句断然不会收到回应,正准备伺机而上掰了骨头就跑,可没想到楼照刚想挪步,一道闷沉声音传入他脑中:
“几乎每个妖都想修炼出人形……做人到底有什么好?”
楼照被这突然而至的话语弄得微微发愣,盯着狼妖紧闭的嘴,不解道:“是你在说话吗?你……直接把声音传进了我的脑袋?”
“还是做妖好啊,人间多少谤诽战祸摧人心性,不如在天地间活个自由自在。”
这声音苍老沙哑,楼照便下意识以为狼妖终于愿意与他交谈,暂且顿住脚步,又好脾气地指了指身后:“那石门……”
“你是个半妖。”声音一语道破他身份:“你觉得是做人好还是当妖怪好?”
这都什么跟什么?这妖怪失了聪一般根本不听他讲话,楼照气得直叹气,做人好还是做妖好?他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毕竟自己从生下来就是这么一副半人半妖的样子,也没什么多余的选择。
这声音见他沉默不语也不恼,继续自顾自道:“我给你讲个故事?”
楼照“啧”了一声,脑袋都开始一阵阵地疼,似是察觉到他的不耐,那妖又补充道:“你听完我就把石门打开,让你去找你的同伴。”
随后狼爪举起指了指他怀里,楼照低头一看,这才明白它指的是方才自己揣进怀里的那本书。
这么简单就能放他走?楼照疑心其中有诈,但又不好在面上显露出来,只随着声音指示翻开了书,假装仔细听它闲扯。
这书上篇幅不大,开篇便写几百年前西域一采玉人某日在野外捡到只奄奄一息的小狼,善心大发抱了回去悉心抚养照料。
楼照抬头看了一眼狼妖。
采玉人虽将小狼伤势治好,但仍担心其野性难驯,权衡几分后还是将其放归至野外,且采玉工作劳苦酬低,他怕这狼吃光了他的家底。
但是接二连三的,采玉人发了好些横财,先是外出时莫名捡着块半掌大的银锭,再是连续采出好几块稀品宝玉得到嘉奖……采玉人的这番好运遭小人妒忌,上门欲伤人夺财,待采玉人自梦中被狼嚎惊醒,出门发现那贼人尸首和去而复返的狼时,才明白原来近日所得皆是这小狼所为。
于是采玉人也顾不上那么多,欢天喜地抱着小狼养在了家里。
“这狼是妖,采玉人其实一直都知道。”楼照听着脑内声音,漫不经心翻开下一页。
采玉人凭着这狼妖藏了不少私财,本欲寻个时间辞了这苦工,另寻地方逍遥,可这时,朝廷增收赋税的消息传下来,更不知谁人告密,那些官兵带人来搜刮采玉人家中钱财,美名其曰征税义务能者多劳。
此时的狼妖还是条才修炼了十几年的小妖,采玉人唯恐它被官兵利器所伤,眼睁睁看着自己半辈子的积蓄被抢掠一空,内心悲切难抑,待兵群走后竟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再也没醒来。
不知是前辈子采玉落下的什么陈年旧疾发了力,狼妖扒拉着采玉人的心头低低哀鸣,携上这副濒死身躯奔向野林。
楼照看着狼妖崎岖的身子:“这就是你救人的手段?把人融在自己身上?”
他光是想象一下那种场景就头皮发麻,皱着眉头不想再读下去,只问道:“若不是此次墓穴被人偶然挖出,你就打算这辈子都活在地下吗?”
这声音又开始文不对题:“可不是偶然。”
楼照愣了下:“什么?”
“你这具身子不错,正适合我。”
楼照脑中似有什么东西突然炸开,他看见狼妖将那人形玉拿近耳边听了一瞬,突然一转刚才平淡模样,面露凶光猛地朝他扑过来!
那玉……不,这声音根本不是狼妖发出的,而是被它一直握在手中的玉发出的!
这狼妖估计是使了什么法子把采玉人的神魂封在了那块玉中,这才保得一介凡人神志百年不死,只待时机成熟后重返世间。
刚开始还在那假惺惺地说做人哪里好还是做妖好来迷惑他,没想到抱的竟是这等叵测居心!
楼照急侧身躲过这掌风,正想调动妖力攀上狼妖身躯牵制,却不成想就在他发力瞬间,脑中突然镇痛至极,连带着心脏也被针碾过千万遍般疼痛难忍。
这老东西,楼照咬牙,怪不得童心大发非得要给他讲什么劳什子的故事,感情是趁着这时间在背地里给他下毒。
楼照抵着脑袋,在狼妖的下一掌即将要劈到他面门上时倏地冷哼一声,猛地一矮身调转方向直冲狼妖腹部而去!
但攻势凌厉,他背上还是被利爪割开一道足有手掌长的血口,楼照深吸一口气,拽着狼妖腹部腿骨同样化出尖爪拼命一扯,只听“哗啦”一声,那骨头竟被他生生扯断开来,狼妖那处顿时血流不止、跪地哀嚎。
楼照离开狼妖身边时还不忘举着腿骨狠狠抽了它几下,这狼妖本就骤然失血,又被他砸得眼冒金星,一时没能站起身。
背后的伤口抽丝剥茧般地痛,此时又不能调出妖力来护全身子。楼照四下看了看,先冲着离自己最近的一道石门而去,抬手就将那截腿骨攮在门上。
触碰到骨头的那处石门泛起了涟漪,片刻间便将一半腿骨拽进门后。
果然有用!楼照还没来得及惊喜,就感受到门后仿佛有什么人胆大得握住了探进去的半截骨头,楼照心思一动,突然用力将骨头回拽——
熟悉的、他心心念念的气息扑面而来。
许久不见的江景被楼照拽出,没半点预料地扑进他怀里。
两人手中仍各自拽着骨头的两端,略显惊讶的对视后,江景松开手,抚上楼照脸侧:“怎么这短短一会儿就受了伤?你这……”
楼照下意识抱紧江景,他听见自己胸膛内剧烈的声响、和后知后觉细密的痛。原来不只是调动妖力才会催发毒效,楼照绝望又委屈地想,过快的心跳和激烈的动作同样能至他于死地。
江景瞧见楼照突然紧闭双眼艰难喘气的脆弱神色,连要问出口的话都忘了说,紧紧回抱住他略带颤抖的身躯,手掌却在楼照背后触到一片濡湿。
难怪刚才就觉得这人一身血味,江景盯着自己满手的血,视线猛地转向楼照身后——
那该死的狼妖又爬起身,捂着自己还在流血的腰腹再一次不要命地狠冲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