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理期大概是杨微最讨厌自己的时期,她总感觉身上充满了一股散不去的血腥味,加上原本就容易出汗,还要贴着一片东西,更加有一股混合着血与汗的污糟味道,徘徊在周围。
周一早晨在小区门口,唐沛隔着三步远就停住脚步,“你怎么……喷了这么多香水?”
杨微懊恼又别扭,“我、我有味道。”
他一时没明白过来,“什么味道?”
“就是……就是血的味道。”
“……”他的表**言又止,“原本别人是闻不到的,只有你自己疑神疑鬼。现在隔了老远就能闻到了,香得我都快熏晕过去了!”
“就是有味道!”她哼了一声,一甩书包走在前面。从龙庭御景小区到实验中学这一条线,坐公交也只要五站,其实很近,不过早高峰人多得很,挤挤挨挨,车上沙丁鱼罐头一样。
杨微光在下面看了一眼车上的光景,就要在心里尖叫了。但是又没有办法,就算再等一辆公交,只要是早高峰里,就会一直挤成罐头,而且时间上也不允许她再等了。杨微把书包带拉紧,摆开架势,准备车门一开,就一头扎进密实的人堆里。
想法很好,但是实行起来就不那么容易,因为在车门折叠打开后,里面装满的人彭一下弹出来,几个圆滚的屁股从方形空间里膨胀出,车里的乘客好像被压扁的棉花糖,被塞进小罐子里,只要罐口一经打开,里面的棉花糖就会膨起填充满得到的空间。
“上吧。”她垂头丧气,扎进两个屁股中间,拼命往里挤。不管早高峰还是晚高峰,公车上最不受欢迎的就是学生,因为他们都背着个装得满满的大书包,跟背着炸药包一样,必须得占领超过一个人的空间。
车上的空气奇差,声音吵闹。老大爷老太太们提着菜篮,也有牵着小朋友准备上幼儿园的年轻家长,各种香的臭的腥的混合在一起,冲击着人的接受底线。
杨微摸到了一个角落,就在公车后门前,一块被扶手围出的小空间,她松了口气,靠着扶栏。唐沛转了个身,面朝内,面无表情看着她,这个姿势导致浓郁的香气全部直奔他的面门冲过来,无时无刻都遭受着浓香的折磨,几分钟以后感觉鼻子都要瞎了。
杨微干咳一声,对眼前这种场面还是有几分内疚。旁边站着一个中年阿姨,提着一只塑料袋,从里面探出几条**的鱼,鼓突的鱼眼珠子就死死瞪着两个人。
唐沛贴得近,被浓郁的香水气味熏得头疼,摆出口型,无声地说:“我快不行了。”
忽然一个急刹,整辆公车往前扑,整车的人发出惊喘和呼叫,幸亏杨微背后靠着护栏,但是她依然在强大的惯性下,感觉一股热流喷涌出来,热乎乎湿黏黏地沾在身上。
感觉到她片刻的僵硬,唐沛有点奇怪,“你怎么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肯定是不好讲,杨微只能瞪着眼睛,在周围乱扫,扫过一眼脸边的活鱼,又扫过一眼骂街的人群,最后回到对面唐沛身上。
他还以为她不舒服,指着前面,“有个空位,你去坐吧。”
杨微呵呵笑了两声,“你知道坐在一盆胡辣汤上,是什么感觉吗?”
“……”他当时没明白,“别用修辞手法了,说点直白的吧。”
直白了说,那肯定要不过审了。杨微赶紧换了个话题,“这么多老大爷老大妈,我去坐多不合适啊,会被喷的。”
他拧起眉,“座位就是给身体不适,不适合长时间站立的乘客提供的。”
“哎呀……”她有点烦了,“只有第一天不太舒服,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是吗?”唐沛还是半信半疑,稍稍往后靠,手臂与栏杆间支撑开一处小小的空间,“那你靠在我身上好了。”
五站的路程转瞬即逝,今天虽然是周一,一年级的青少年们还挺朝气蓬勃,雏鹰展翅一样飞进学校里。杨微刚刚走进三班的方队,就看见女生团成一群,中间站在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周围都是安慰她、鼓励她的同学。
“发生啥了?”
胡丽菁一脸的同情,靠过来,“路上遇到变态,就是那种裹着大衣的暴露狂。”
杨微马上也同情起来。班长尹白帆是个极富正义感的女孩,马上跟班主任薛经年打报告,要求以班级的名义购置一批防身武器,包括辣椒水、电击器、甩棍以及蝴蝶刀若干把。把薛经年气得暴跳如雷:
“你们要是防卫过当,把人电死了,算是谁的责任?”
尹白帆认真想了半天,“是我的责任,但是……我只是提出建议的人,最终拍板的人是老师,所以应该是你的责任。”
“……你是想气死我吗?”薛经年抚弄着头顶光秃秃的脑壳,又转头把胡丽菁叫过来,干咳一声,干巴巴跟她说,“你的那一盆……植物,最近越来越蔫了,我看你还是带回去,找个能养好的人救一救,别死在教室里了。那毕竟也是一条性命嘛。”
胡丽菁转移眼光,看着窗台方向,发现原本应该朝天怒挺的仙人柱,也不知道为什么,整个身体软下来,耷拉在花盆边,俨然一副……酣战整夜后一滴也没有了,雄风不再,也举不起来的模样。
傍晚,胡丽菁垂头丧气地捧着花盆出来,杨微安慰了她几句:“不行的话,可以放到唐沛家里。他家有一间阳光房,里面有好多品类珍惜的植物呢。”
“得了吧,我这颗破玩意10块钱能批发一卡车,还不够阳光房的电费。”胡丽菁忍不住感叹,“你说,他也算是个标准中产小少爷吧,从头精致到脚,不像我……”
说到这里,一辆迷彩大吉普停在面前,驾驶位的车窗降下,露出一张晒成浅棕色的面孔,寸头剃得很短,叼着根烟,燃到了烟屁股,对着胡丽菁大喇喇吼一声:“上车,丫头。”
她又垂头丧气地打开门,把软趴趴的仙人柱丢在后座上,自己坐到另一边,冲着杨微挥挥手。
生理期唯一的好处,就是体育课可以大方地请假,不用跑圈了。但是很快的,杨微感觉报应又来了,就是第一次800米长跑测试。
三班的体育老师是个正经的双开门黑皮体育生,今年刚刚来实验学校实习,但是没有大学刚毕业的青涩感,成天黑着一张脸,很不好惹的气质。他站在整个班级面前,大声介绍自己的名字叫赵云时,气氛相当的肃穆,宛如随时会套上银盔银甲,端上亮银枪,怀抱襁褓开始七进七出。
杨微上周已经请过假了,表示今天必须要跑,但是她站在跑道前,看到悠长的塑胶跑道,心里已经开始打突突,两腿打着颤问旁边的胡丽菁:“你说我要是说我有病,生理期一来就是半个月,他会相信吗?”
胡丽菁眼光转过来,“相不相信不重要,他肯定会押送你去卫生室,让你好好检查一下。”
杨微陷入了高度焦躁里,她看着前一批人,沿着跑道一圈圈地机械性运动,速度由飞快慢下来,逐渐变成慢吞吞的坚持,跑道边还有观众声嘶力竭的起哄……哦不,是鼓励。
“不行……我不行……”她一直往后退,但是体育老师已经挥挥手,示意下一批人准备。胡丽菁想拉住她,“不行也得行啦,你就跟着我,一咬牙一闭眼也就过去了。”
她坐在地上,就像个耍赖的孩子,眼光茫然失焦,望着眼前的跑道,好像能看到自己像个球一样,沿着塑料跑道一路滚动,浑身上下的脂肪颤颤抖动,沿路都是嘲笑声,还有鄙视的表情。
一团黑影投射过来,赵云抱着两臂,站在高高的上方,不解地看着地上的杨微,“你是什么情况?”
“我……得了一种不能跑步的病。”
他点点头,“我懂,是不是一种叫懒的病?”
杨微猛摇头,“我有难言之隐,听我讲……”
“我不想听。”他指着跑道,“快点上去。”
杨微十根手指都快扣进跑道里了,跟炸毛的波斯猫一样,膨胀成一大团,“救命啊!救命我不想去!”
看见她开始耍无赖,赵云彻底无语了,“同学,我可没动你啊……”
“我受伤了!”杨微忽然来了灵感,开始现场表演,抱着手臂,然后想了想,又转成抱着小腿,“我腿断了!我不能跑步了。”
赵云毕竟还是个刚刚上岗的年轻老师,一时被她弄蒙了,“你……也不用碰瓷吧,我们打个商量行吗?”
第一天赖掉了,但是这个体测是早晚都要做的,杨微从工具箱找了一把铁锤,比照着自己的胳膊小腿,想了想,不然干脆就来个一劳永逸的招数,把自己锤残了?
唐沛一进门,就看见了这一幕,惊得他低吼出一声:“你在干什么?”
杨微乖乖地放下锤子,“我要是说我想学做木工活,你信吗?”
他一脸:你看我信吗的表情,怒气冲冲看着她。
“事情的解决途径有很多种,你为什么一定要用最蠢的那一种?”
她恍惚之间受到了启发,“很多种?也就是说,一定有一种解决途径,是一劳永逸,又轻松愉快的?”
唐沛点点头,“没错,你应该已经想到了。”
她试探性地问:“是暗杀掉体育老师吗?”
“……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说。”
她颓丧地倒回床上,看着上方的天棚,“我完蛋了,我的人生要终结在高一这一年了……”
“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参加体育测试?跑步有什么可怕的?”
杨微从床上爬起来,侧过身体,用一个别扭的姿势看着他,“你听说过他人即地狱吗?”
唐沛犹豫地转换了视角,“所以对你来说,跑步就是地狱?你能再具体点说吗?”
“具体点说?”她想了半天,为了能让问题更明晰地呈现,她拽着唐沛到厨房,打开橱柜,搬出一只装着杂粮的保鲜盒,然后拿出两只塑料袋,装了两把黄豆进去。
唐沛全程都莫名其妙,看见她把两个塑料袋装得半满,黄豆隔着口袋互相摩擦,被轻轻摇晃发出沙沙的轻响。
“什……么意思?”
杨微示意他不要着急,将两只塑料袋的袋口系在一起,如同一个褡裢,垂挂在他身前,高度正好保持在胸口的位置。最后,杨微离远了几步,打量了几眼自己装扮的“成果”,比较满意。
“差不多了,你想想看,如果你不管到哪里都要带着这两坨,随时随地都得把它们戴在身上,甚至不止这两坨,还有很多坨,贴在前胸后背……你会愿意当众跑步吗?因为你一跑起来,这些……负担,就会被甩得七零八落的。人家跑步的时候,只有头发在凌乱;但是我跑的时候,全身上下所有的组件,全都在凌乱!”
唐沛早就已经懵了,他低下头,静静地注视着胸前两个装满了黄豆的塑料袋,又抬头看看杨微,“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撒娇打滚卖萌,用尽了一切的办法,就是不愿意参加体测?”
“我才没卖萌……等一下,卖萌好用吗?”
“重点不在于……”这下他真的破防了,“我觉得重点在于你!有没有可能,真的没有人看你呢?”
“我也希望没有人看我啊!但是万一呢?万一有人不小心看见了我呢?”
“……那又怎么样?被人看见你会原地蒸发掉吗?就算真的有人嘲笑你……”
“不许说了!”她根本没法设想那种情形,听到嘲笑两个字,整个人就开始红温状态了,“你根本不懂!你是标准中产小少爷,从小到大你都又好看又精致,从来没有人嘲笑过你,你不懂我的感受!”
现场落入了片刻的寂静,他似乎正在震惊当中,瞪圆了眼睛,瞳仁紧缩,宛如一只呆头狐狸。直到萧木兰进了厨房,看见他们两个,特别是唐沛胸前还挂着两只扎住口的塑料袋,好奇地问:“你们玩什么呢?这个是不是叫什么……cosplay?”
他像被烫到了,一把将胸口的东西扯下来,丢在案板上。
“我可能惹他生气了。”杨微只能把事情告诉胡丽菁,她也没有别人可商量。
但是对方相当不以为然,“唐沛从来不生你的气,你可能想多了。”
“这回不一样,”杨微长叹一声,“我看见他的表情了,他好像很受伤……我觉得,我当时说得太重了。”
“他不会在意的。”胡丽菁扬起手,在杨微的一侧肩膀一拍,“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唐沛在你心里那么小心眼吗?”
似乎最终下了决定,杨微点点头,右手提起成拳,擂在自己左掌心,“我想好了,我打算……”
“那就对了嘛。”胡丽菁原本以为她会说,去道歉,结果耳朵听到一句:
“从现在开始减肥!”
“哎?”胡丽菁错愕的一抬头,“又来了?从小到大多少次了?你还没放弃呀?”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逆天改命?”杨微刚说完,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语音:
“这个劲头不错,我看好你。”
一转身,赵云站在身后,揣着两手,低头俯视着她。杨微马上乖如小鸡,垂下脑壳,一副任他处置的模样。
“有人跟我说了你的情况,”赵云虽然有点尴尬,但是态度还算平和,“今天放学以后,你来操场,没有人看见,你可以跑了吧?”
杨微有点错愕,一抬头盯着老师,“是……一班的唐沛同学说的吗?”
赵云没回答,用“你说呢”的眼光回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