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果然叫须见山。”他再次开口说道。
他这话说得让我疑惑。我叫这个名字确实没错,我也相信在那天医院分离后,廖国歆应该向陆世清介绍过我,至于他是否知晓我与廖国歆曾经的关系,这我不清楚。
但依我看陆世清现在的架势,大概廖国歆对他隐瞒了什么。
单看面色,瞧不出喜忧,只是眉眼处的凝重让我不太欢喜。下意识地,我总以为这人是来挑事儿的,便后退一步,淡漠地看着他。
我说:“廖国歆应该跟你讲过我吧。”
“没有,”他回答得斩钉截铁,倒是打得我有点儿措不及防,“我从没有问过他。”
“那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我见过你的名字,”陆世清说道,“至于你这个人是谁,我今天这不是确认了吗?”
那你这个方法还蛮刺激的,我在心里想。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脑海中闪过各种狗血剧,其中不乏有著名的桥段,比如两女为争一男而互殴这种不健康的影视作品。这种观念放在我与陆世清之间并不适用,尽管我确实与廖国歆有过一段感情,但早就在几年前狼狈分手,现在我把他从我的黑名单里拉回,也没有再联系。爱总归是爱的,但我没理由去插足别人的感情。
或许是看出我的紧张,他哼笑一声,然后懒散地打了个哈欠,含糊不清地说:“没什么事情啊,就是碰见你好几次了,叫叫你呗。”
我点点头。既然没什么事,我想,我也不在这里多叨扰,指不定一会儿廖国歆会出现。
他见我要走,又疾步移到我面前,在我不悦皱眉时,他却邀请我去他们那儿吃饭。
“廖国歆没跟着来,”他看我抬头巡视一圈,一眼望穿我心中的意思,淡淡道,“他在家里给我做饭,我闲着没事出来找朋友,回来的路上才看见你的。赏个脸呗,他前男友。”
我愕然地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他耸肩:“我猜的,也猜对了。”
他坦言,廖国歆虽从未跟他提及过我这号人,但廖国歆在开启第二段恋情之前曾对他承认过有过一段感情。他能确认我是廖国歆的前任,无非是从医院门诊相遇后,他与廖国歆每次偶遇我,廖国歆的视线都会在我身上停留。
陆世清说廖国歆从来没这样看过别人,尽管他有意遮掩,还是被陆世清看了个清楚。
车辆纵横交错,街道人来人往,我眼神四处摇摆,正在为陆世清的话游离着。我想我可以去廖国歆家中做客,但绝对不会在两人都在的情况下,这让我无所适从,我甚觉尴尬。
我拒绝他的邀请,他却拿出拨通的手机。
“喂,亲爱的。”他盯着我,说,“我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我还遇见你朋友了,顺路邀请他来家里吃饭。他叫须见山。不行吗?”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在他说起我的名字后,我能感觉到那边沉默的空气愈发膨胀,好一会儿才听见两人接下来的对聊。
最后,陆世清挂断电话,说廖国歆已经在准备三人量的食物,若我不去就是浪费食物。
我不知道为什么陆世清这样执着,我看向他的目光里多出一份探究。他坦坦荡荡,任由我肆意打量,眸子里沉淀的还是之前的平静。
对于这种沉默的纠缠不清,我无奈答应。
从E站出口走出,我跟着陆世清慢悠悠地朝小麦岛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我们像是陌生人一样无话可说,各走各的,只是目标相同罢了。我走路没有看手机的习惯,期间瞄到许多次陆世清笑着对另一边发语音。他说话的声音很轻,手机都是贴合着唇角说的,我听不清内容,但心底却冒出一个答案,对方或许是廖国歆。
我们沿着西北门进入,我全程跟在陆世清身后,被他带着来到八号三层。一进门,我就撞见戴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的廖国歆,他在看见我的时候一愣,随后扬起笑招待我坐下。
来到陌生的环境,我习惯性地打量。客厅宽敞、亮洁,夕阳的余晖透过干洁的窗子洒落在胡桃木的地砖上,地面发着幽幽的光泽。家具不多,但放眼看去,基本物件从不缺少,它们多采用暗色,好似古董。我抬起头,注意到米色墙纸裱有一些龙飞凤舞的书法,各种字体均有。但更引我注目的是客厅绿植一角处有一幅挂画,主人公是只草丛里的绿眼黑猫。
我情不自禁地朝那边扭转身子。
“喜欢小猫?”
那年从先锋书店走出,我胸腔里那颗侥幸之心被路边一只脏兮兮的黑猫打断,它正在被人驱赶,本该在阳光下干净明亮的毛发上沾满泥水。我与廖国歆靠近时它正在安静舔毛。
“嗯。”我试图上手去触摸它,这个陌生的家伙当即站起身,警惕地看向我,怕被它给抓伤,无奈我只能收回手。我告诉一旁和我一起蹲下看猫的廖国歆,因为父母不喜欢各种小动物,所以从小家中从未养过。没有的东西看着都会觉得格外喜欢,尤其是上学后总听见其他同学讨论家中的宠物,就感到越来越羡慕。
我现在还记得那时廖国歆和我说:“等以后我们同居在一起,就养一只黑猫。”
“它叫墨墨,”端茶倒水的陆世清见我一直看向那边,给我做出解答,“现在在他父母那边养着。”说完他朝着廖国歆那边抬下巴。
我赶快垂下目光,再次抬起时正巧撞入廖国歆的眼中,与他四目相对之时,我的大脑早就一片空白,接着情不自禁地问:“为什么不把墨墨养在这里呢?”话中难免有点儿怨气。
“我不喜欢猫,”陆世清没有给廖国歆说话的机会,“我觉得它的眼睛像蛇,我害怕。”
我沉默地点点头,又把目光移向挂画。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的存在,这顿饭吃得多少有点儿压抑,可当我抬头偷瞄其他两人的时候,发现他们的脸色正常,尤其是对面的陆世清,在接触到我的视线后也没过多在意。
陆世清挑起最后一筷米饭,然后伸手把碗自然地递给廖国歆,让他帮忙再舀一勺。
我放缓咀嚼的动作,轻微扭头看向放下碗筷的廖国歆。他没一句不满,细长有力的手接过递来的碗,站起身给补进碗里一勺米饭,末了还轻声地询问了一句:“这样吃得饱吗?”
陆世清:“我的饭量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点点头,没有立即坐下,而是转头看向另一边的我。作为客人,我知道廖国歆会照顾我,所以提前预判他的想法,在他看来时我早就低头看向碗里所剩无几的米饭。随后,我听见他目标明确地问我,是否要添一勺米饭。
下意识地,我抬头看了眼陆世清,那家伙也在看我,他们的目光又一齐聚集在我身上。
“不用了,”我拒绝道,“我吃得少。”
陆世清将目光掠过廖国歆,紧接着若无其事地夹菜,廖国歆则仍维持着站姿,他欲言又止,在我低头吃饭后,给我盛上一碗疙瘩汤。
我看着面前这一小碗汤,抬眼扫过整张桌面,我知道这顿饭是廖国歆精心设计过的。在他知道我生病后,就表现得格外关心,其中在饮食方面有过详细地了解。现在我们分手,他还是未曾忽略这一点,饮食有一半较为清淡。
但对于这碗梦寐以求的虾仁疙瘩汤,我表面无动于衷,心却猛然跳动几次,眼就酸了。
我轻微颤动着双手,默不作声咽下米饭。
我最终还是没有喝下那碗汤。
这顿饭吃得较为沉默,用时不长,眨眼间桌面就被收拾干净。我没理由再在这里继续待下去,打扰人家情侣二人的兴致,能来吃这顿饭已算为勉强,饭后不多时我就提出离开。
巧妙地,我把这个节点选在廖国歆忙碌的时候,所以礼貌送客的是闲来无事的陆世清。
想到廖国歆对我的照顾,我忐忑地瞥向身边面无表情的陆世清。等走到八号楼下,我谨慎地和他说:“我既然和廖国歆分手,就不会来打扰你们,今天一些细节你别挂在心上。”
他似乎是很诧异我说这样的话,盯了我一瞬就挑眉移眼:“没什么,有些事我有谱。”
见状,我不再多聊,与他告别后便沿着麦岛路回到天虹花园。几乎是打开家门的那一瞬间,我就冲到厕所把肚子里的饭全都呕出。没有食物压制的胃在剧烈翻涌着,连带着脑部神经一起跳跃,身体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在颤栗。
我缓缓滑下,手脚开始冰凉,眼前开始模糊,唯独大脑依旧兴奋如初。嘴中的苦涩渐渐蔓延开,它们穿过喉咙扎根心底,密密麻麻的根系将震颤的心脏交缠裹住。我有些窒息。
我跌坐在卫生间休息半个小时,稍有力气才扶着马桶站起来,去看镜子里真实的自己。
活得连只鬼都不如。我看见镜子里面色衰败颓废的这个人,内心嘲笑着。两天一夜没有睡觉,眼底乌青荡漾,眼中死气沉沉,整张脸就要松散到垮掉。
这一刻,我是多么地想用最恶毒的话诅咒自己,但我又舍不得——不是舍不得自己,是舍不得养在廖国歆父母那边的墨墨,我想在自己莫名其妙地死前去看它一眼。
我突然想自己养一只猫。
我把这个想法发给须望海,希望能和她商量商量。其实也不是非得与她商量,如果她不同意,我一定会在下一次复查时坚持不懈地询问医生,与她商量在我看来只是一个过场。
重要的,我是想得到姐姐的认可。
步履蹒跚的我在靠近床边后瞬间直直地跌倒下去,我的脑袋重重地砸向床沿,像一坛子水来回激荡,我被淹没,整个人下沉、下沉。
我又记起从前。
那一年,在承受母亲甩来的一巴掌后,我与廖国歆主动分手。之后漫长的岁月如何度过我已记不太清,只记得那段时间的自己浑浑噩噩,还不如披着人皮的鬼。实习那年,我因身体原因没干太长,跟着工作刚刚稳定的姐姐生活在市南这边。我记得母亲打来许多电话,其中催促我考研的事情,她还念着让我去北京读大学的事。但姐姐给我拒了。
姐姐让我安心养病,一切都随我。我告诉她不想继续读下去了,她顺着我,说不读了。
那年的考研我报名了,我不想被父母的口水淹死,我知道他们要一个态度,我安安稳稳地给就是了。但终究我还是弃考了。自杀未遂的我被姐姐及时发现,并送往医院,医生根据我的情况,给出的建议是去做MECT治疗。
我哭着拒绝了。
我慢慢地睁开了眼。
这大约是一个午后,微弱的金光从飘扬着的窗帘缝隙中投射到墙壁上,房间内浮动着暗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耳边时而响起说话的声音,我无精打采地侧头,看见有几个陌生面孔在相对聊天。我的视线在他们脸上打转几圈,最后划回自己悬挂在上空的输液管上,只见瓶子里的液体就快要见底。
透过那扁平的软瓶,我的思绪渐渐拉长到过去,我回忆起自己昏迷前的情景,没想到那一摔竟让我摔来医院,心中难免要暗笑自己越发脆弱的身体。笑着笑着心中便发苦,我垂下的视线落在床头柜上,抬手就去摸索手机。
时间果然在次日下午,我晕睡了这么长的时间,现在清醒后不禁思索会是谁发现了不省人事的我。接着,我看见开屏页面上单志霖给我发来的几条消息,还有几个未接电话,点进去一瞧,火红的文字颜色让人看得十分着急。
这时,门口突然走来一个护士,她的目光依次掠过病房内的所有人,最后停留在我快要输完的点滴上。她走近,我看她擎手摇了摇快走到尽头的药水,又看她走向床尾,最后抬起头询问我的名字,在确认是我本人后笑着告诉我:“这是最后一瓶,一会儿可以拔针了。”
我放下手机,礼貌对她点点头。
随后她转身出去的时候应该是撞到了什么人,她后仰的幅度要抓着眼前人才站稳,我听见一阵熟悉的交谈声,没一会儿就看到真容。
“醒了?”须望海把手里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抬眼扫向近无的点滴,她和护士小姐同样的动作,好像必须伸手抓着看一眼才肯放下心,“怎么样,肚子还有没有不舒服?”
她的询问让我从对她发现我昏迷的困惑中脱离,我虚弱地摇摇头:“有点儿烧,其他的一切感觉还好。我这是怎么了,复发了吗?”
须望海没有回答,再三确认我状态看似较为良好后才反问:“你在晕倒前做什么了?”
我敛住目光,脑海中唯一闪过的一次画面就是与廖国歆及其现任共进晚餐的场景。廖国歆是我的前男友这件事姐姐知道,我与他分离这件事姐姐也知道,她为了我的恢复,以前就曾口述过不愿让我再与廖国歆来往。现在我悄声忤逆她,事后又把自己折腾一身病,我怕她用异样的眼神看我,便试图隐瞒这件事实。
我说我在外面和朋友吃了一顿饭,然后回家就全部吐了。朋友是谁,我跟须望海如实说来,她知道我与一个网络作家关系较好的事情。
她轻叹一声:“你胃部有炎症,怕是胃炎复发了。你之前说你状态挺好的,我看你就是骗我。你一定是受什么刺激了。小山,你是不是遇见那谁了?”
我沉默不语,满脸铺写出准确的答案。
她再次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我们这边于是就陷入了诡异的沉寂,直到刚才离开的那位护士小姐前来拔针,气氛才稍稍转缓一点儿。
或许是她知道廖国歆对我这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又或是不愿再提他刺激我,下面的话题我们没有提关于廖国歆的一丁点儿内容。
她说多亏我那个朋友,才知道我晕在家。
单志霖是计划今天离开市南的,昨晚回到酒店他就提前跟我告别。从前与他聊天,我几乎都是秒回,最多也不超过几分钟,可昨晚我愣是没有回他一个字,这让他倍感奇怪,没多想就与我视频通话,我也没能接起来。
我想他还真不愧是小孩子思维,在我对他反常的冷漠后,他凭借着记忆,找到了我的住所,也不知怎么进入的小区,在拨通手机未接通后也没能打开门。姐姐说他是认为我出事了,即刻报了警,还是警察联系到她,这才让我安稳地躺在医院里治疗。
想起手机里单志霖给我发的一连串长短不一的消息,我立马给他回复一条让他安心,然后转头对姐姐说了一句客气话。
“他应该是知道你生病的事情了,”须望海说,“那孩子观察力挺细的,他和我说你没有及时回他,他以为你生病不适就报了警。”
“那还真是多亏了他。”我惨然一笑。
我想单志霖这个人还真是热心肠,我与他不过是相识两日,外加吃过两顿饭的关系,他竟然这般体贴,在临走前还能在意我的生死。
看来等他再来这边,我得隆重请他一顿。
这次住院的病因还是由于双相,并非消化不良引起的胃炎,所以在医生评估我的精神状态后,我需要在医院里观察一周。这一周内,须望海总会在下班的时候探望我,搞得像我无法自理一样,明明我都是近三十的成年人了。姐姐虽然不说,但我也知道,因为这个病,她总把我当小孩儿,别人都有家属陪床,她不愿让我落单,即使再忙也会抽空来看看。
除此之外,她说妈妈也知道我住院的事情了。
那日我晕倒后,警察第一时间联系到的人是我的父母,但他们人在黄岛,且过节后都忙着加班,没有时间也不如姐姐赶来得快,于是这才让我的姐姐陪着我办理住院手续。在我住院第五天,母亲给姐姐打去一个电话,询问我的情况如何,以及是否能够前来见一面。
我沉默了。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另一床,那里的氛围其乐融融,我看得羡慕。
“别见了吧,”姐姐提议,“你现在刚刚恢复起色,但面色还是大不如从前,谁知道她来又会跟你说些什么。先安安静静住两天。”
我同意了姐姐的说法,拒绝与母亲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