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纸箱子往旁边一丢,直愣愣地对视上那双犀利无比的丹凤眼。我和姐姐的长相都较为随母,都遗传了母亲的那双丹凤眼。只是或许作为女性而言,这双眼睛在姐姐的脸上所呈现出的状态要更为妩媚,而在我这儿则较冷漠。
她今天身着一身黑长裙,毛织衫外套早就脱下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了,我猜她多半是出去旅游小半天,那高高盘着的精致编发还未显一丝毛躁。她长久没再说话,我便不明所以地站着,在她打量我的同时我亦端详着她。
自她工作后,我很少见她素颜,每天几乎都是浓妆淡抹。我再一次确定她今天一定是出去玩了,否则也不会画这样精致的妆容,眉眼如画,鼻梁翘挺,眼角点着一颗痣。她平时的口红颜色可都是贴合日常唇色的颜色,现在的红唇倒是让她的气势秃然上升一个层次。
好一会儿她那内勾外翘的双眼才弯起,柔柔地抬手把额头及耳边的碎发随意拨弄到两边去:“要不是你长得高,我都想喊你妹妹。”
这句话让我顿时消掉站着的想法,屁股千斤重似的压在沙发上,尽量让自己不显眼。她说的是事实。在山东,我的个子不算矮,高考体检时就是棵一米八三的苗子,本以为不会再长,谁知到现在又窜了四厘米。犹记得在南京上学的时候,总有一两个同学询问秘诀,我心想这东西不都是遗传为主,顶多后天营养跟得上再补一补,哪知他们得知我是青岛人后硬说我吃钙奶饼干吃得太多……至今我对此都无话可说,不禁抬眼看向那晚拆包的饼干。
“你也不差,”我把视线放在一直盯着我浅笑的姐姐身上,“我现在都想喊你哥了。”
须望海虽为女性,但她的个头可不亚于有些男生。我不知道她现在有多高,不过她跟我站在一起时,头顶会达到我的下巴。
她笑得前仰后合,我也跟着笑,再给她倒水的时候就看见她挪了挪位置,凑了过来。
我疑惑地转头,看见她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她翘起手指勾着我的头发,把它们向后一次次地挽去。待我露出半张完整的脸后,她又轻轻地说着:“挺好的,真的挺好的。小山想做什么,姐姐都支持你啊,无论是烫发,还是涂唇描眉,你喜欢什么就去做嘛,就算是飞去泰国变一次性,我也是没意见的。哈哈。”
前面说得好好的,我抿着的唇就要因为内心最柔软之地的松动而下弯,甚至连看她的勇气都要随着她吐出的话消失不见。可闪烁的目光在移开后又听到她最后话中的内容,当即又转回去,狠狠地烙在那张脸上,毫不留情且又嫌弃地拿手打开她搓捏我头发丝的细手。
我就该知道须望海那张嘴里说不出好话。
“闲着没事干就回去睡觉,”我话中带有驱赶她的意思,“这个点儿你来找我干嘛?”
她趁着我闪开前戳戳我的脸,然后不顾形象地后仰在沙发上,面朝天花板,喟叹一声后又嘟嘟囔囔:“我还以为你会和咱爸妈似的嫌弃地说,让我没事就赶紧去物色好人家。”
“不会,”我的语气不容置疑,让她好奇地看来,“我一直认为让一个单身主义者去嫁娶是个很过分的玩笑,我不会没有分寸的。”
我一直记得须望海在过年面对七大姑八大姨的讨伐时曾说过,她不会结婚的。她当时的态度很明确,不似开玩笑,事后我也从她那里确认过,她确实要做一个单身主义者。这件事我记了很多年,尤其近些年,我看她自己一个人活得越来越开心,我打心底为她高兴。
不过说话前过脑子我是跟她学的。在我生病期间,她从不会像父母那样,说一些对我来说没有意义且会加重病情的话来刺激我,她会在话前犹豫片刻,挑拣合适的语气和内容来告诉我。我不是瞎子,也不傻,她为我考虑到这种地步,我都看在眼里。虽然偶尔在躁狂期间我会口不择言,乱说大话,但面对我的姐姐,我还是会极力忍耐,我不想伤她的心。
姐姐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了。
“我的弟弟可真是绅士,好男人!”她笑嘻嘻地揉我的脑袋,顿时我的头顶就鼓起一团软绵绵的毛线似的发团,我冷漠地理了理。
“你不会是来找我吃饭的吧?”我说。
“最近减肥,我晚上不吃饭的,”她把腿交叠,一翘,搭在桌面上,便低头欣赏着自己新做的酒红色美甲,“回家吗?妈想见你。”
“我不回去。”
我知道说这样的话多少显得我有点儿无情无义,我也知道要是身边有外人的话,他们一定会批判我不孝顺、不懂事,连父母对自己的思念都可以拒绝得理直气壮。
可我的身边现在只有姐姐,我能百分百地相信她一定理解我。
如我所想,须望海很懂我这个弟弟,她似乎也就是担任传话这个信使角色而已:“那就不回去,五一过节不就是要开开心心的嘛。”
说完,她看了眼时间,倾身举起茶水一饮而尽,站起身去全身镜前整理一番。她和我说明天下午要飞去深圳开一个会,否则这个假期她就要同朋友一起去东京,护照都办好了。
为此,我只能空口安慰她,有时间再去。
她这次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除此之外也就是来看看我的情况。完事之后,她就要离开这里回公司,临走前还从我桌面上捎走两包芥末味的薯片。她说现购不如面前现成的,从弟弟手里抢来的永远比去商场里买到的好吃。
这歪门邪道的说法让我嗤之以鼻,我看她就是懒得动腿或动手,嫌弃她后又塞给她两包其他口味的薯片,反正我想自己也吃不下。
她满载而归前,艰难地回头伸出一只手拍我的头:“虽然我不介意你吃这种东西,但是尽量还是要遵医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知道了,滚滚滚。”我把她推了出去。
在门关上的瞬间,我佯装烦躁的面孔突然土崩瓦解,嘴角的笑再也抑制不住。今天我的心情本就不算糟糕,如今更加阳光,看着满桌子的食物,登时胃口大开,盘坐在沙发上吃着一袋又一袋奇形怪状的零食,口齿萦香。
但很快,我就又想起了须望海说的话。
我的童年对我来说是糟糕的,但要是真正谈论起来,其实也并非不幸,因为我是个男孩儿,相比我的姐姐而言,我还是算为矫情。
可生病这件事,真的不是我矫情。
停在唇边的零食突然就平淡无味,我现在有些讨厌独处在家。随着时间的消逝,现在已经是晚饭时间,我兴致勃勃地从冰箱里拿出食材,打算做一道虾仁疙瘩汤。我哼着曲儿,不停蹄地出锅一道道食物,最后发现这些超乎我一个人食用的饭量,我不得不请人帮忙。
我想到了廖国歆,但我没勇气邀请他。我低头看向那碗冒着热气的疙瘩汤,思虑再三还是没有给他发去消息,而是转叫了另一个人。
单志霖自是同意要跟我吃这顿饭餐,在我呼叫他的时候,那孩子还在纠结晚饭吃什么。
我给他发去位置,顺便去楼下等他。
下班时间,街道上总是车水马龙。我伫立在楼下,仰视着天边的云彩。西方,沙尘暴似的暗橘色晚霞逐渐升腾铺展,像炊烟一样被风吹得分离,一朵接一朵地散开,霎那间恍若万马奔腾,把淡蓝色的天染去大半。这片城市在不久就又要被黑夜与灯光双双笼罩起来。
我垂下目光,心情雀跃地踱步几次。当我跟着一个遛狗女士向前走了两步后,我就想到什么似的,蓦地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南面,望向那个我与廖国歆分开的地方。
还记得不久前,他在那里神情凝重地告诉我说他不是无聊的性子,我当时没甚多想,因为在我印象中,他的性子就是那样,安静、平淡,如同与世隔绝,倒不是说真觉得他无聊透顶,只是一句虚伪的玩笑话而已。但是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他真的很无聊。换作我,对这种话题一笑置之便罢了,哪里用得着再费尽心思解释一番。我又不是这样重要的人。
他的解释久久萦绕在耳边,我甚至能看到廖国歆和陆世清就在我眼前摆着小摊,跟来往的顾客噙笑讨论着,好像一对恩爱模范夫妻。
我承认我有些嫉妒,可这嫉妒就像是漂泊不定的水上浮萍,毫无源头。我自嘲,明明之前都对自己说好要放弃他,却还是会第一时间想到他。爱一个人真的能爱到这种地步吗?
好心情上顿时蒙蔽一层厚重乌云,我听得见现实里的人喊马嘶,也感受得到心里的烦躁不安。唯独最清晰的是廖国歆的声音一直围在我的耳畔,他好像就站在这里,跟我说话。
不,我好像就是听见了廖国歆的声音。
目色中难以掩饰的颤抖在瞳孔转动的瞬间被击成碎片,亮晶晶的,粉饰着眼中的人。对面不远处,我看见有两个严丝合缝的人,是两个男人,一个背着另一个,朝西缓步行走。我几乎是一眼就认清那是廖国歆,他刚与我分离不久,身上穿着的还是今日相见时的衣裳。他走得那样慢,我看他看得是那样漫长。
陆世清回来了,廖国歆去站口接爱人回家了。
这是我的想法。
我怔愣一小会儿,随后慢慢收回视线,不想再多看一眼来折磨自己。
“山老师!”
脊背窜上一股冷气,扩散到全身四肢,又渐渐滋长凉意。我哆嗦一下,转头循声望去。
单志霖从麦岛站口的方向跑来,一不留神这一堵大墙就站在眼前。许是傍晚的天逐渐冷了下来,他换上上午拿着的小袄。果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叫人看得只觉焕然一新。
“说了叫我名字就行,”我瞥了一眼他手里拎着的东西,“来吃饭还拿着零食啊?”
“叫名字的事儿等我再和你熟一熟,”单志霖笑着,把已经开盒的糕点揭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完整的送到我的手里,顺便又把那个他掰开剩下一半的给我,“这个红豆的好吃。”
“球酥?”我认得这个。须望海喜欢吃各种各样的甜食,来看我的时候也总会带,只不过念在我有病需要忌口,她最近工作又忙,渐渐地,在这方面也就淡忘了。
“这个确实挺好吃的。你不会专门下地铁去买的吧?”
单志霖用拇指顺了顺头发,从盒子里重新掰开一个抹茶馅儿的,囫囵塞口里,就含糊不清地说:“也没有,我订的酒店就在附近,来的时候看见人还不少,我就觉得这东西肯定有特色,于是在坐地铁前就买了啊。哎,你尝尝这个馅儿的,也很不错,我喂给你。”
他给这一个半我还没来得及吃,他那手里的半个就要往我嘴里塞。大庭广众之下,如果我是直男,兄弟之间互相投喂也没什么可多想的,在外人看来这就是感情好。可我不是直男,我十几年前就弯了,这动作对我来说着实有些暧昧不清。我慌张地撇开头,拒绝他。
单志霖不愧是性子大大咧咧的小孩儿,见我这样就说我对他是见外,还硬是说我嫌他手不干净,给我扣上一顶洁癖的帽子。
无奈,我扭回头去张口含住他给我的那半球酥,为防止他对我穷追不舍,我把我的病搬出来当盾牌:“最近身体不舒服吃着药,所以对于甜食我能忌就忌,不是嫌弃你怎么样。”
他应该是想问我原因,我摇摇头,既有不想说的意思,也指着嘴,又有说不了的真实。
天色渐晚,我在咽下最后一口点心后就要领他回家吃饭。在转身时,我的视线经过对面要转弯的两人,我清楚地看见廖国歆朝我这边看来。俯仰之间,一阵风拂过心中的火焰。
——没有熄灭,愈燃愈烈,火苗大到将我无意间烫伤,我激灵一下,抬脚越来越快。
回到家,心脏上烧起的温度才慢慢退下。
我招呼单志霖把这里当家,随便坐,自己则前去厨房把食物端出。单志霖倒是赶眼色,没有按我说的来,大大方方地跟在我屁股后面,要求和我一起来。他既来就是客,我岂能对他指指点点,可他不听,搬出他家里人对他说的那一套,非要给我打下手端盘子不行。
单志霖为我盛好一碗疙瘩汤,他热情的样子像极了我是这个家的客人,我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他为自己舀好汤,抬头,就与我目光交汇,弯着的嘴角咧得愈发见大,一边笑一边走到我身边坐下:“老师做的汤好香啊。”
再次听见这个称呼,我抿抿嘴,终无言。
“好喝你就多喝嘛。”我看见碗上还飘着几颗虾仁,一起舀到单志霖的碗里。
他制止一声,可惜已晚,几颗饱满鲜亮的虾仁早就躺在浓稠的粥里。他看向我大半碗的汤,就要跟我交换。我眼疾手快端起来先抿一口,然后平静地盯着他,把用过的碗放下。
单志霖:“……”
他无措地捏着鼻子,又像是感冒一样猛吸两次,眼神也不老实,围着四处巡视。顷刻他就自然地转移了话题:“老师,你家里可真干净啊,不愧是一个人住的地方,看看这家里整理得井井有序的,怪不得能在家里待得住。”
这家早被我看得干净,甚至角落里有什么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现在也没有再去浪费时间的意思,而是专心眼前事,替单志霖往他面前的小碗里夹菜:“家具少,所以整理起来轻松,反正我一个人住,基本物品不缺就行。”
“自己一个人住确实挺好的,”单志霖拿走一个红枣窝窝头,“但你就没有考虑要再找对象吗,你这种条件,很多人喜欢的啊。”
我刚把头发扎起,就听见他说这话,不禁掀了掀眼皮去看他。他不知道我患病的事,一脸懵懂纯属正常现象,我也没必要和他解释。
“我哪种条件?”我噙着笑,问道。
单志霖撅着嘴,眉宇紧锁,凝望着我好长一段时间,才一一道来:“画技顶棒,许多小姑娘都喜欢会画画的男生啊,多才多艺真的很加分。再说你长得真的很有特色,我觉得很少有人不喜欢你吧……”末尾他还咕哝一声。
我没听清,也没多问。
“很多人喜欢?”我敛目,默默搅和着碗里的汤,“你说的是粉丝对偶像的喜欢吗?”
“不止,”单志霖边吃边说,“虽然你现在微博不缺粉丝,他们喜欢你是肯定的,但是现实生活中喜欢你的一定更多,我敢保证。”
“听你这样说,我还挺优秀的。”
“本来就是啊,老师。”单志霖笑呵呵。
他一口一个老师,一句一条赞美,我听得心花怒放,与他滔滔不绝地聊起学生时代。我本科毕业后就没有再读研究生,能和他讲的事情也就只有大学时代,他对此很感兴趣,毕竟我学的专业是艺术,对他来说看似有趣得多。
这顿饭我们吃到八点,中途为了助兴我们还喝了一点儿小酒。单志雯想让我明天再带着他四处逛一逛,此刻我也有那个兴趣,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甚至夸大其词,说领他把整个青岛逛一圈都不成问题,只要他不半途喊累。
“好饱啊,”他歪倒在沙发上,双眼失神到醉了似的呢喃着,“哥,你做饭真好吃。”
我把抿了一口的疙瘩汤挪开,自信满满地说:“我也这么觉得,只是我平时太懒了。”
“那为什么今天突然做得这样丰盛?”
“为了让你吃点儿好的,”我把松散的头绳撸下,长发立即吹落在肩膀,“你信吗?”
单志霖没有接着说话,我也没在意,就要站起身来收拾残局。当我弯腰堆叠盘子时,那躺着的人开口了:“当你粉丝真好,我都有点儿不想离开了。哥,我以后能常来蹭饭吗?”
我没有一点儿拒绝的意思,大手一挥就信誓旦旦道:“当然。你以后不是在青岛这边读研究生吗?交通方便,我常在家,你来吧。”
为此,单志霖高兴得坐起来,向我寻要纸笔,让给他签名。见孩子开心,我没拒绝,从房间里拿出一张画纸,恣意随性地把自己的微博名字写了上去,颇有龙蛇飞动之姿。
正如他陪着我摆弄饭桌,饭后的残局也是他帮我一并清理的。清洗餐具时,他看见我的疙瘩汤和之前一样的量,诧异地问了一句怎么回事,我仅是施舍它一眼,敷衍着说饱了。
单志霖是在九点的时间离开的,离开前他卷着我给他签名,约我明天去老城区逛逛。
我没拒绝。
他走之后,家里又恢复了冷清状。我精神抖擞地坐在留有余温的沙发上,用脚勾过盛满零食的纸箱子,边吃边划手机。过了许久,我觉得胃里实在是装不下,才恋恋不舍地把零食放起来,丢下手机,开始整理家里的一切。
十点多,我从卫生间内走出,投入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