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小麦岛上,我扫视一圈密密匝匝的游客,人或许不是之前见过的人,但他们拍照的姿势可谓是如出一辙,就好像他们还是他们。
陌生的人,熟悉的姿势,再看下去也没意义,索性我抬头望天,看我最爱的晚霞大面积布满天际。蓝天已经开始变紫,不黑,又灰蒙蒙的,像海水升上去的雾气。西方边际腾起一块长长的火景,海面泛着微红。随着快门声越来越多,于是有韵味的世界便害羞起来。
世界太美了,我忍不住去看廖国歆。而让我没想到的是,我能透过廖国歆的眼镜望见他眼中闪烁着光芒的我——他原来也在看着我。
我心慌地挪开视线,但面色很是宁静。
“须见山,”他喊我,和大学时一样,让我心头一颤,当即回头看他,“今天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那个男孩儿说的艺术生是你吗?”
——你是不是在跟单志霖谈恋爱啊?
我自动把话转变成这个意思。
潜入他平和无波的眼,我不确定廖国歆是从哪里凝成的这个疑团,我能记着的全都是单志霖得体的话与正常的行为,所以我不记得哪里遗漏破绽,让眼前的人猜出我们的关系。
忽然间,我想到他刚走不久,单志霖在我耳边说的那番话,不过对于朋友来说,借宿这种事似乎没什么不妥。我没再去细究,因为现在无论如何,我与单志霖的确是情侣关系。
随着我长时间地未能反驳,廖国歆那边显然是站不住了,盛在他眼里的海水荡漾着,我被渐趋汹涌的海水甩出,默默地落在草坪上。
“为什么呢?”
声音不大,我却一惊。这四个字,不具咆哮的威力,但仍是震耳欲聋;不曾流露痛苦的长吟,但还是存在撕心裂肺的哀痛。
我本谈得上平静的情绪被他激起,心中浪花朵朵,狠劲地拍打着我的心窝,其实我也想就这件事去问自己一句:“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明知道放不下廖国歆,却还是要违心去答应单志霖呢?你其实不太爱单志霖的,你想靠近他,只不过是靠近他身上的光。
“因为玩儿啊,”我回之一笑,满脸无所谓,“我说过我这个人很糟糕,再说男人不都是这个样子吗?不过再怎么样说,我也没有做脚踏两只船的事情吧,我和你分手了啊。”
“那你的心呢,你的心跟我分了吗?”廖国歆不曾因为我说的话恼怒,他还是一副淡然的神态,好似没有听见我这样说,“既然已经分手不爱了,那么须见山,你为什么要哭?”
眼眶在这一刻涩得生疼,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因为情绪激动而红了眼睛。我笨手笨脚又慌忙急促地擦拭着眼,可怎么揉怎么想哭,最后沾了满脸的泪水,像下过一场雨,把我从头到脚、由外向内给浇透,灵魂都变得澄清了。
我捂着脸,闭上眼,只哆嗦着嘴唇。
“须见山,跟我分手,你不是自愿的。”
“我是,”我粗糙的声音从手指缝里嗡嗡传出,被海风裹挟着四散,“我是自愿的。”
“你不是。”廖国歆坚定不移地说道。
“我是,”我也坚持己见,“我就是。”
“你不是。”他还在重复这三个割裂我的耳朵,甚至是能够割裂我的心脏的字。
“我是!”我放下手,对他怒吼,惹得周围的游客纷纷驻足不前,朝我们这边看来,而我早已把他们忽略:我的眼里只有廖国歆,耳朵里只有他说的话,大脑里也仅仅是被几个字给霸占而已,“我说我是我就是,我就是!”
我的身体开始肉眼可见的抖动,廖国歆面色一凛,立马上前一步搀扶住我。我没有推开他的手,只是退后两步靠在围栏上稍加喘息。
看着地上的几滴泪,我眨眨眼,也不去看廖国歆的脸,一味道:“我真的是自愿的。”
那边没有再反驳我,过了一会儿,他轻声对我说:“好……你是自愿的,我相信你。”
本该沉底的心经历这么一番,顿时像过山车似的,从高处猛然跌落,摔得粉身碎骨才肯罢休,活像死了一般。我开始郁郁寡欢,不止是身体里,大脑里也同样灌满千斤重,就想低着头,永远不再抬起来,又流着泪,把所有的委屈偷偷藏入身边逐渐漆黑无波的大海。
没有想象中的温馨散步,我与廖国歆彼此无言地站在路边做摆设,因为刚才的闹剧,许多游客经过我们身边时多少会打量两眼,更有甚者,譬如某个大爷,总以为我是个女生,路过廖国歆的身边,就悄悄告诉他,哄好女友。
他的声音很小。可是大爷,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只是心情不好,但我还不是聋子的。
低头时间久了,我有些晕,缓解难堪的情绪后我再抬起头,眼皮却更沉了。我的劳累是写在脸上的,廖国歆会察言观色,见状就没有再打算继续围着小麦岛转。他要送我回家。
这段路程不远,没几分钟就安全抵达小区楼下,我没有让廖国歆送我上楼,他还坚持好一会儿,我也没力气再跟他争执这个问题,就随他的便,任凭他陪着我回到家门口。
直到我打开门,他看起来才放心。
“回去吧。”我看着他,声若游丝。
他对我点点头:“早些休息,别熬夜。”
我有气无力地对他点头,转眼又看见晴天蹲在脚边候着,目光直直地盯着廖国歆。廖国歆还站在门口没有离开,我便踢了踢晴天的前腿,就要关门,那边的手机铃声倏然响起。
似乎是他妈妈打来的,我关上了门。
我机械地转身,重重地倚靠在门上,我的目光随着心情的低落而坠落在地,黑乎乎的空间里,只能感受到晴天在脚踝处来回碰触。我彻底没了力气,身体缓缓地下落,最后把自己缩成一团,蹲在地上,任凭晴天舔舐着我。
我也想爱啊,但我太零碎了,满地的碎片都是我的尸体,破破烂烂却又很锋利,旁人碰一下就会被割伤,所以最好的办法一直都是把我用力扫走,但这对我来说不太体面,或者我自己随风飘散,再做组装,这对我来说很好。
自愈是粘合我生命的胶水罢了。
太累了。我把晴天抱在怀里,连睡前的洗漱也不愿再费力气,疲惫地走向卧室,瞬间被抽走所有力气般倒在床上。晴天被我大幅度的动作惊醒,从怀中溜走的瞬间我闭上了眼。
世界又黑了,然后是刺目的白。
我孤零零地站在一角,看着她拿起桌上的水杯,狠狠地掷在地上,水杯瞬间碎得四分五裂,玻璃四处炸开,水花一样四溅一样晃了我的眼。但我并没有看得太清,因为我的脸猛地偏开,她用扔杯子的那只手用力地掌掴了我。
“须见山!你是不是有病!抑郁症没让你抑郁死,你反倒去喜欢男人了啊?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你是个男人,你竟然喜欢男人!”
我喜欢廖国歆的事情还是被她发现了。她从手机里甩出一张照片,正是那天在餐馆里廖国歆亲我脸颊的照片,页面就停留在她与其朋友,也就是我的大学老师的聊天记录上面。
她气得发抖,我也是,我重新将视线定格在那张又恨又爱的面孔上,不去多想她说的难听的话,颤着唇道:“男人怎么了,没有谁规定男人不能喜欢男人,这里同性恋不犯法。”
“在我这里就是犯法!”她怒拍桌面,对我厉声厉色道,“你出去问一问,看看谁不觉得同性恋恶心又有病,你会被唾沫淹死的!像你这样大的年纪,以前可都是要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啦,你倒好,竟然给我搞这样恶心又不着调的东西,要你爷奶还在,你三天吃不上一顿饭,你活该被饿死!我看你是病得不轻!”
随着她每说的一句话,一股股的冷意就从后背源源不断地涌上我的心头,我晃着孱弱的身子,扶着桌边才勉强站稳。不再去反驳她说的话,我平静地顺从着她:“我就是有病,我有病好多年了,你是知道的啊。我就是要喜欢一个男人,你能拿我怎么办,让我去死吗?”
“我——”她倾身就要再打我,可举起的手就如同她突然说话的嘴,停了下来。她喘着粗气敲打着胸口,纵使再有千言万语难听的话,此时都被她堵在嘴里。她或许意识到了我带病活到现在不容易,而她把我养大也不容易,因为她的眼内饱含泪水,她竟然哭了。
但她不愿意在我面前呈现她的脆弱,再怎么来说我在她眼里也是个孩子。她频繁地眨巴着眼睛,像被沙石迷了眼,她擎起拇指擦了擦眼尾的泪痕,转了转眼,喘了口气,似乎是下定了某种不可动摇的决心,才跟我长篇大论。
“是,你是有病,”她转正眼,目视我即将崩裂的脸,“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病会给你、给他、给你们两个人带来什么?你觉得单单是吃吃药、找个喜欢的人过在一起就能把这病治好这样简单吗?须见山,不是啊,你有没有想过你发病的样子有多么让人害怕,你又有没有想过你发病吞下一整瓶药,你一了百了地走了,留下他一个人会是怎样的?我是讨厌同性恋,觉得他们不正常,但我也不会逼着你去相亲、结婚乃至生子啊,因为妈妈知道你这种病是治不好的,你一个人安稳活着才最好。”
——你这样的病人,是不配有伴侣的。
我看她的目光逐渐板滞,她的话不仅无情地剥夺了我去爱人的权利,也夺走了我带这个病继续爱下去的勇气。是的,我竟觉得妈妈说得很有理,她的话无疑是正确的,我就是一个摇摆不定的炸弹,是个半疯儿,鬼知道我哪一天会觉得廖国歆的怀抱不再温暖,然后去做一些伤害自己也伤害到别人的事情呢?即便廖国歆曾与我说过最伟大又最真诚的话语,但终归是抵不过一个糟糕透顶的我。妈妈说得太对。
顿时失去主心骨,我寻不到任何庇护自己的东西去反驳她了,我只有一味地顺从。我垂着的头点来点去,口中一遍遍吞咽,明明什么都没有,干燥到没有一点儿津液,我却好像是要咽下去所有之前的不服与现在的委屈。我踉跄两步,在她担忧地皱眉时,我又抬起头,用装满清澈泪水的双眼看向她的脸,对她笑笑。
没说一句话,因为我想离开这里了。
“你去哪儿?”她抓着我的胳膊,忧心中隐含着不悦,“你别给我干见不得人的事。”
我失魂落魄地想要推开她那只紧攥着胳膊的手,面无表情道:“我去找他分手……”
“先消停两天吧,少去找他。”她把我强硬地拽回,推搡着我去房间,“外面一会儿就要下大雨了,你出去淋感冒了不生病啊?多大的人了,就算是再难受也能去忍一忍吧。”
她站在门口又把我数落一通,我就站在冰冷的房子内,面朝白墙,木讷地看着它。
终于,声没了,门关了,我又开始哭了。
再次睁开眼睛,外面的光白得耀眼,晴天就窝在我的枕边舔毛,呼噜声真的很吵,我却是一点儿都没有听到。这一觉我睡得很沉,以至于梦境是那样的清楚又痛苦,曾经经历过一次的事情,在昨晚我又经历了第二次。
睫毛上一片湿润,随着眨动,水滴把眼睛糊了起来。枕巾上也是成片的泪渍,看样我在睁眼前哭过许久。我扯过一旁的纸巾,随意擦了擦脸,又撤下枕巾,把枕头一番,便侧卧身子,把自己包在被里,魂不守舍地看向窗外。
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昨晚在去小麦岛之前,我就把消息发给须望海,也得亏我发得早,否则她今天还得一遍遍地来找我麻烦。
不过现在我也没捞着舒坦。
单家姐弟先后对我出击。由于上去几天住院,最近我的创作效率不是很高,不过单志雯没有因此催促我,反倒是前不久关心我的身体多次,毕竟很多吃这碗饭的人,他们的身体都会出现大大小小的毛病。我猜单志霖不会把我生病的事情告诉她,而我也不会对她卖惨,装作没事人一样,讨论完工作便互相谈南论北。
或许我在网络上的发言给人一种生活积极向上的错觉,这种错觉让单志雯觉得我每日的精力充沛,所以在今天她竟给我揽了活。她的一个主编朋友想为杂志寻求插画师,便委托她帮忙寻找一二,她听完具体的描述后,觉得我很是适合这份工作,听说费用很是乐观。
但恕我实在无能为力。目前这份工作的结稿时间都遥遥无期,若是再加一份,对我来说无疑等同于雪上加霜。我对自己的身体实在信不过,它脆弱得很。我对单志雯深感抱歉。
好在单志雯也没有替我拿主意,她只是受委托来询问,见我推辞也不强求。我是以最近流感的理由搪塞她,所以末尾她又关心了我。
“多喝水,保持充足的睡眠,”她与我聊天很是喜欢发语音,“必要时就去公园散步或者跑一跑。单志霖那小子不是在青岛吗,若他没事可干的话,你就让他去陪你一起跑步。”
她的好意我收下了,但我现在更想睡觉。
精神放松的一刹那,手机从手里滑落,我把被子向上扯动,盖住自己的下巴。身体有些微凉、僵硬,像一具要干瘪的死尸,眼睛说不上是困倦,但要比平常干涩得多。我半眯着眼去看白花花的天,好比望向大脑,雾蒙蒙的。
突然全身过电般打了一个冷颤,我又紧裹一下被头,晴天在身旁感受到我的抽搐,猛然伸展前肢跳下床去。看着它影子般闪走,我心想该喂他食物,责任感驱使我坐起来,慢腾腾地给他换好猫砂、猫粮,然后就要原路返回。
房门突然被敲响了,手机也唱起了歌。
我折回床边,来电人是单志霖,于是我一边接听一边朝门口走去。从接起单志霖的电话开始,我就想起昨日的话,猜测门对面是他本人。可奇怪的是,我竟期待对面是廖国歆。
开门的一霎,我想我还是有点儿失落。
“哥,”单志霖见到我,像过年见亲戚似的习惯性喊人,“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我把手机揣兜里,双手拍拍脸,强制性让自己开机应付。我对单志霖笑道:“你姐告诉你的吗?不过就是普通的小感冒而已。”
“真的吗?”明眼就知他不信,因为我现在就是一张白纸,眼皮半死不活地垂着,眼内朦胧而黯淡,即使用微笑掩饰,也白白浪费一番力气,眼角的细小皱纹全都被牵引出来。
既然被识破,我也就没必要装下去了,何况单志霖了解我的身体情况,于他而言,这种事瞒与不瞒,意义不大,他是总会察觉到的。
我卸下伪装,怏怏不乐地回到卧室。单志霖是我的男友,我会矫情地想,自己没有指使他干这儿干那儿已让他感到庆幸,我只是单纯不想搭理他而已,这完全没什么可指责的。
毕竟我生病了嘛。
我又躺回留有余温的被窝,与之前不同的是怀里抱着一只吃饱喝足的小白猫。单志霖一直跟在我身后,在我钻入被窝渐渐发呆时,他已经把板凳放在床边,像探望病人一样坐在我眼前,恰巧挡住我远望的视线。但我在发呆,于是就形成一种我在盯着他猛劲儿瞧的诡异画面,逼得他挪了挪身体,一个劲儿地搔耳朵。
他的手臂夸张地前后挥舞着,周边的空气都被他带动地流通起来,即便我视而不见,嗅觉的灵敏度还是让我及时察觉到他的存在。我的眼珠微微一动,瞄准他的时候,那人已经停下手里的动作,乖巧地坐在凳子上,看着我。
“哥,”他抬抬屁股,把椅子向前拉,努力靠近我一点儿,“你是不是进抑郁期了?”
我看了他很久,才记起他问我的问题,这才大脑连上线,对他轻微点头:“好像是。”
见我是如此状态,他绞尽脑汁地思索,最后问出一句:“哥,说说话会帮你缓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