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只要想到廖国歆,我的心情就会由阴转晴,其中的微妙不言而喻。我没想过会如此喜欢一个人,尤其是我从未了解过廖国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及我现在的病是否可以让我继续喜欢他或是他是否接受有病的我。
我与他第一次真正见面是在高铁站。我拖着病怏怏的身体,撑着苍白无力的笑,见到的是一个面戴黑框眼镜,温文尔雅的男生。这分明是他第一次见我,与我搭话的感觉却像是分别很久的故友。其实从另一种层面来说,我与他确实是故友,我们来自同一所高中。
由于我的情绪也是此起彼伏,加上开学没多久,我很少从学校外出,对南京的景点只从手机上听过,以至于无法给廖国歆做导游。他倒是会安慰我,觉得无所谓,反而认为这样更好——既然都没有游过,那可欣赏的事物就多之又多,不需要刻意回避哪个已逛过的。他没有做计划,我也没有,我们可以随意转一转。
他跟我聊了很多,我不感兴趣,但从他嘴里说出还是会努力去听。我话很少,是他身边完美的倾听者,他的话其实也不多,但相比我这个沉默者而言,他有在努力跟我聊话题。而我担心自己的行为让他误解,也会一句搭一句跟他闲谈,大都是在学校和专业上的话题。
他第一次来南京是在当地待了一天半,次日下午赶回的山东。
期间,我与他保持着联系,偶尔聊着我就会意识神游,而后慢慢分离,竟觉得他是我的灵丹妙药。我从不敢奢求我的病能好,但随着一年两年的交流,我希望它能好。所以我努力抗拒着自杀的鬼念头,甚至在抑郁最严重的时期,我会请假求医,住院会让我好一些。
我带着这个病,活了一年又一年。
大一大二期间,我敢说除了山东,江苏是廖国歆来过最多的省份,甚至是大三期间,我们也依旧联系着。两年半多的时间,我都没有把自己的心意和廖国歆坦白,就像在高中那样忍着,暗恋在心中灼烧,越来越旺。我也曾试探着八卦过他的恋情,询问他是否交往过合适的女朋友。庆幸的是,虽然他桃花不错,但都没有交往过,暧昧便更不可能。
那一刻,我突然就想告诉他:我喜欢他。
但我还是忍住了,因为这很唐突。
大三开学不久,他又来过一次南京,临走前他邀请我,过几天可以一起去山东爬泰山。
我想大学期间,几乎都是廖国歆来这边找我,很少是我去那边,亏我还是地地道道的山东人。我也答应他了,这两天我的心情不错。
出发去泰安的前一晚,我主动问他,此行他那边会有几人。我打心底不愿意他的室友跟他一起,但我又不能这样明了地说。我在这边祈祷,希望这次旅游仅我和他两人,上天垂怜我,我的祈求显灵了,廖国歆果然是一人。
爬泰山的日子处于仲春,是个好天气,又恰逢休息日,往来的游客挨肩擦背。我和他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到山顶,那时要午后三点多。
向下,巍峨山峦尽收眼底;向上,块状的灰云笼盖天际,明烛四方,太阳耀眼地亮着。
这是我第一次登上泰山顶,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站在这里,和喜欢的人一起。我把赏景的目光转向身边拍视频的人身上,浮云偶尔遮住太阳,但太阳的光始终会染透廖国歆的半张脸颊。他挺翘的鼻梁被勾勒出如泰山巍然的轮廓,下则唇角上挑,上则眼内含春。
任谁看见一副好画都会发自内心地赞叹一声漂亮,而我看见这样的廖国歆,也不会不由自主地说出内心的想法。我轻轻呼唤一声刚停下录像的廖国歆,见他转头,我便笑了笑。
随后我说:“我喜欢你。”像微风一样。
山顶划过几只孤鸟,叽叽喳喳的,夺走了人群的欢闹。此时周遭寂静了,跟钟鸣漏尽的深夜一般,我的心跳声就要填满这处空间。
廖国歆好像不太能理解我对他说这句话的含义,他或许以为我是在开玩笑,但又觉得我不是开玩笑的人,所以他在努力思考着。直至最后,他也不能理解我,于是便小心地试探着问我:“是什么真心话或大冒险的游戏吗?”
我对他摇了摇头,既然我已经把那四个字说了出去,就断不能前功尽弃,即使被他委婉地拒绝,我也不觉得遗憾。我神情严肃,又对他正色直言地说道:“不是,是我喜欢你。”
大家都是成年人,若是说到这种地步,再不懂那就是傻子或是装傻充愣了。显然,廖国歆不是那样含糊的人,他不逃避,很果断,在面对我第二次表达出对他有意思的话后,他的面色就不如之前爬山时坦然了,他有在紧张。
他跟我说:“我们都是男生。”
“我知道,”我轻声回复,“如果我们当中有一个人是女孩儿的话,我早在高中对你表白了。廖国歆,其实我在高中看你好久了。”
我将自己不咸不淡的暗恋经历说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身体有些轻微发抖,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是廖国歆这样的性格。当然,他是否会对我的这种行为产生鄙夷的心态我也暂且未知,我的心中只念着他的好。我明白有些行为跟偷窥狂似的没两样,我也不是说要为自己的暗恋赋予某些加以维持情深效果的事迹,但我总觉得喜欢一个人就得对他坦诚。
话后,他久久未言,我的心渐渐冷却。
他突然像是觉得荒唐般笑了一声,然后一只大手就拍在我的肩膀上:“别紧张,这种事情我也听到过不少,只是诧异的是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须见山,我需要点儿时间。”
他没有立即同意,也没有马上拒绝,我明白他需要珍贵的时间来认真思考这件看似荒唐的事,所以我二话不说就点头同意了他。
下山的路,脚步轻松许多,因为并没有像爬上来那样,我们选择坐了索道。望着缓缓闪过的自然风景,我的心慢慢变得沉重,耳朵也异常谨慎,我能听见旁边廖国歆的呼吸声。
随后我们在济南分离。
回到学校后,我的□□与精神好似被层层剥离,我面无表情地坐在床上,身体宛若雕塑一动不动。此刻神经分外活跃,我一遍遍回忆着在泰山上对廖国歆的表白,结合着周边的人与景,结合着自己的语气与他的表情,绞尽脑汁地想是否有哪里不妥,逐渐陷入内耗。
而后不出所料,廖国歆多久没有给我准确地回复,我就痛苦了多长日子。这浑浑噩噩的状态让我想到买到安眠药欲要自杀的那天,我开始生出别样的心思:要是廖国歆拒绝我,我就毫不犹豫地吞下一整瓶药来逃离这个狗屁不是的世界。可理智战胜了一切,我想我不能这样,廖国歆不欠我什么,这一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不能让他背上这等虚无的罪孽。
意识消沉麻木,我倏然认为不知晓结果才是最好的结果。可我不甘,不甘心地手握锋利的刀刃,然后慢慢挤压,直到血迹蜿蜒地流出,我的大脑见了红,才肯愉悦地放松片刻。
太糊涂了,我就是靠手吃饭的人,我竟要杂碎自己的饭碗。我想我真是病到无可救药。
可我还是觉得无所谓。
我感觉自己又要撑不下去了,所以我再次请了假。意外地,正赶上廖国歆无课,他竟然再一次来南京找我了。他告诉我,他同意了。
那是我第一次对他哭,和得知我真正确诊哭得一样,这次是因为我等到了满意的结果。
原来人真的会喜极而泣。
但我现在有必要跟他明确说明,我是个有精神障碍的人。我承认我有私心,在表白那天不够坦诚,那是我真的渴望若我是个正常人的话,廖国歆会如何看待我们这段感情。现在我得到的结果是美好的,美好之后必有残酷,如果他再拒绝我,我想就跟我无关了,那全都是我的病引起的。我理解,没人喜欢有病的人。
果然,他思忖一会儿,面色稍加缓和,这才拧着眉头问我:“很严重吗?”
我无所谓地笑笑:“严重到想死啊。”
他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我以为他会对我们刚开始的关系提出终止的决定,但我还是失策了——真正喜欢你的人是不会看着你一步步深陷泥潭的,他会尽可能地拉你一把——在之后廖国歆轻轻松松地对我说:“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如果和我在一起你会快乐一些,那我很愿意和你在一起。我希望你能活得好好的。”
他说,我希望你能活得好好的。他是继我姐姐之后,第二个对我说这类温暖的话的人。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爱对了人。
心跳平稳,呼吸舒缓,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周,我睁开眼,又重新慢慢地恢复苏醒。
那一晕,我就知道必不可免要被送到医院,但我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看见想见又不敢见的人。廖国歆的出现就像梦一样,完全是在我意料之外的事情,我确认了许久才敢肯定是他本人。他就撑着头,坐在我的床边,柔暗的光线在他的侧颜上铺展开来,安恬又宁静。
我静静地注视他好久,充满力量的手指跃跃欲试地想要碰触他,但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竟是生硬到连抬胳膊都无法做到。我的挣扎大概是被浅眠的廖国歆听到了,他的头向下沉过一次,随即骤然清醒,对上了我的眼。
憔悴了,应该是在这里守了很久。我对他提起一抹说不上灿烂的笑容:“廖国歆。”
他盯着我略显清澈的眼半刻,然后回之一笑:“什么时候醒的,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对他摇头:“刚醒,只是觉得很累。”
“累就再睡一会儿嘛,”他站起来,“我去给你倒点儿水。想吃什么吗,我去买些。”
“你别走,”我喊住他,却没有办法去伸手拉住他,“我不饿不渴,你陪我说说话。”
“好。”他没有再坚持己见,重新坐下。
是我先挑起的话头,因为我提到了陆世清这个人的名字。在我晕倒前,我只记得陆世清这号人,也隐约听见过他对我的关心,所以他送我来医院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也确实是我说的那样。廖国歆说陆世清来医院的次数不多,偶尔来也是他陪着,所以陆世清对这里面的规章条文一概不懂,怕闹出笑话更怕出事,这才在把我送医的路上打电话给他。听他说陆世清是委托一个好心的大叔才把我送去医院,待听到他的指挥,亲眼目睹与急诊交接后,才肯放心地坐在医院大厅里等人。
字里行间,他没有说明是否已经知道陆世清脚踏两条船的事,我莫名觉得有些烦躁。
他见我舔唇,以为我是渴了,再次站起身来去给我倒好一杯温水:“我和他分手了。”
这话来得突然,我接水的手一颤,还好水不算太满,没有溢出。我抬眼看他,又暗藏情绪去低头呷一口水,这才说:“你知道了。”
我没有用疑惑的语气,那样显得我这个人很虚伪,就算廖国歆今天不告诉我他是不是已经知道陆世清的事情,我也是要跟他说清楚的。
廖国歆垂首,拨弄着右手拇指,看似心不在焉地说:“昨晚上,他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我听他说也是因为这件事情你才晕的。”
“他跟你说过,他为什么要分手吗?”我有点儿害怕陆世清那张嘴,怕他把我掺和进去这段感情,拿我戳廖国歆心窝子。
廖国歆没有对我隐瞒,他大大方方地给我说出理由,和陆世清昨天对我说的一样:“他说我是个保守的人,与他的恋爱观念不合,他无法在合适的年龄得到愉悦随性的性体验。”
我被还未来得及咽下去的水狠狠呛到。
我想,陆世清说话的方式很符合其性格。
最后我也听不出廖国歆的话中有无陆世清对我夹杂在这段感情中的不满,但我想,即便陆世清亲口所说,指摘出这个问题,廖国歆也一定不会当着我的面说出来。
“所以你现在单身了。”我勉强地笑道。
“嗯,”廖国歆一身轻松,“单身了。”
见他这样,我觉得有些假,算作我被戴绿帽子也会难过:“你就不怪陆世清吗?你们可是相处在一起不少年,彼此也有感情的吧。”
可他还是不以为意地笑:“从不怪他。”
霎那间,我就想着是自己错了。我既然会认为他们彼此之间有感情,那么或许就是这样的感情维持着廖国歆平常的心。都认为爱一个人,在他突然离开或变卦的情况下会激发无数的恨意,可是不要忘了,那是因爱生恨,说明你曾经爱过他。正因为爱过,潜意识的,他做错了事,在分手的那一刻也便会淡然释怀了。
我的心中一时间不是滋味。
“那他是离开青岛了吗?”我淡淡问道。
“现在和他朋友在一起,”廖国歆说陆世清已经搬出锦园,“等到过年时再回上海。”
我点点头,心里想到的是昨天与陆世清纠缠到头也没能得到答案的十四个字。我的目光飘然扫过廖国歆的脸,可我没有勇气问他那十四个字究竟是什么。即便换种法子,自己又不能为了找那几个字再回南京一次,这么多年过去了,早不知道该淹没在哪些痛彻心扉的文字之下。所以目前最好的办法是去寻找陆世清。
“你能联系他一次吗?我想见见他。既是为了昨天的口角道歉,也是为了道谢他没有把我扔在马路上不管不顾。”为了提这个要求,这是我能找到最好且最合理的解释方式。
廖国歆没有任何怀疑地答应了我。
我这次的晕倒虽说是突如其来,不过好在除去精神方面,身体没任何不适,但仍是要遵循医嘱留院观察几日。而廖国歆将陆世清约出见面的时间是下一周,一切也还都来得及。
傍晚,须望海不出意外地赶到了我的病床前,手里还拎着三人餐。由于我昨日的晕倒而未能完成每日固定的汇报平安的任务,须望海急匆匆地给我打来质问电话。接电话的人自然是守床的廖国歆,两人约莫着聊了几句,须望海那边就马上来到了医院,把廖国歆垫付的医药费全部转给他,又当面仔细地谈论几句。
这些年,我能感受得出姐姐是不喜欢廖国歆的,就是这个男人打乱了我的生活,但又是这个男人,让我想死的时候又想着努力活下去,所以她对廖国歆的态度是复杂模糊的。
但昨晚,她还是把我托付给廖国歆了。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弯腰在我面前来回晃,手摸摸这里又摸摸那里,烦得很。
我懒洋洋地望着她:“我这不是活生生坐在你面前吗,不舒服我早就睡了,我不傻。”
她佯怒地站直身子:“真让人不放心。”
我懒散地看她一眼,又掠过床尾含着笑的廖国歆,最后悄无声息地垂下头,玩指头。
昨晚姐姐就是想请假来医院陪我的,廖国歆没有让她忙碌,恰逢他这几日无课,就代替姐姐陪床的位置,主动担任陪我解闷的角色。
“我明天休班,后天另一个同事也休,我想让她替我忙一天,这边我来陪你两天。”她说这话气势不强,完全是在征求我的意见。
既然是征求我的意见,那我就不会让她得逞。我拒绝了她,让她安心上班,这里我自己能够应付得来,顺便给她钥匙,让她常回天虹看看晴天,那家伙估计在家饿得啃沙发了。
见我态度强硬,她皱皱眉头,看看我又看看廖国歆,在后者微笑点头后,还是答应了。
所以直到出院那天,除去对所有打工人来说最为宝贵的休息日外,她都是傍晚来探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