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军笑眯眯地进来,凳子一拉,“怎么样,可以吧,两位专业演员,我可在外面都期待得不行了。”
冯羽坐过来我边上,似乎在表示‘情绪已经到位’。
赵军嘿嘿一笑,“那就开始吧。”
冯羽比我想象中进入状态更快,甫一抬眼,眼神里就盈盈透出些生气,又惊又喜,又爱又痴,偏又还顾忌之前种种,不能放肆。
巴巴地问:“飞白,今日叫我来,何事?”
此刻的桂飞白,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但世上的爱,哪是藏得住的。
我选了一种大胆的演法,伸手往他没扣好的衣服上轻点了一下,按着原词,“岑少爷,任何时候都应该注意仪态才是。”
冯羽没想到我会这么演,他犹豫了一下,继而往我身边挪了一点。
不对,岑先生不该是这种反应。他爱惨了师父,被师父碰一下,肯定会开心到发疯,怎么还能这么冷静保持自律?
他要伸手,要稍微放肆,要有来有往。
那一瞬,我心里突地涌起一股极深的无力感。
相恋八年,哪怕我们熟悉彼此身上每一处,再怎么亲密无间,可从根儿上,我们太过不同。对戏的理解不同,演绎不同,看世界的角度不同,方式不同。然后各自固守自己的底线,不断碰撞,把彼此撞得越来越远。
但不管怎么说,赵军看着,戏还得照演。
我像师父以前那样,坐得板儿直,“今日请岑少爷过来,并无要事。”
然后手悄悄往他的方向靠了靠。
“最近您帮了飞白不少,飞白无以为报。
正好前些天逛街时瞧见把折扇,觉得和您气质般配,便自作主张买了下来,想着这几日您生辰快到了,当做礼物赠予您,也算讨个好彩头。”
然后便一点点把这折扇在他面前展开。
按剧本所写,这时岑先生就该冲上来了才对。但就在冯羽起身那一瞬间,赵军在那边拍了一下,“行,就演到这吧。”
一般导演提前叫停,无外乎两个原因。一种是这场表演比他预期的好太多,过于惊喜,不用再看了;另一种则是这表演注定不及格,没必要再看了。
看他的表情,应该不是前一种。
果然,他啧了一声,“怎么说呢,你俩单拎出来都没什么问题,就搭在一起吧,不像这么回事儿,别扭。”
“照我说,最好呢,就是给你俩拆咯,各自再配一个。”
赵军这建议说到我心坎儿了,谈恋爱的时候都没怎么搭过戏,分手了再硬凑,这不强人所难吗。最好冯羽能够把这话听进去,替我在师父面前把这事儿给推了。
偏偏冯羽也是一根筋的,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对着赵军直摇头,“哥,别的都好说,但角色真不能换。”
赵军盯着剧本翻了几页,对着冯羽叹气,“兄弟,你这可是给我出难题呐。”
出难题和没法干,都是三个字,但意思可相去甚远。我猜赵军确实挺喜欢《春景飞白》,所以才会这么犹豫。
冯羽比我更会来事儿,当下一串好话就飞过去了。夸完了能力夸人品,夸完了人品卖人情,方方面面,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终于,他捧了快十分钟的臭脚,终于把本一合,问:“你们刚才那十分钟,都没聊过吧。”
聊?不吵起来就算不错了。
冯羽说了个没有,我摇了摇头。
“我就说嘛,哪怕随便聊个几句,这戏都不能这么断得厉害,谁都接不上谁。”
赵军二郎腿一翘,“这本啊,关键看你们。你们要一直这样,我就是有天大的本领,也救不回来。”
看来是有戏。
“军哥,您放心,但凡是您提出来的要求,我俩全部照办,绝不含糊。”
赵军等得就是冯羽这句话,前脚冯羽刚说完,后脚赵军就跟上了,“你俩先住一块儿。”
冯羽啊了一声,被赵军骂:“啊什么啊?住一块儿还是简单的。关键在于你俩住一块儿的时候,不能吵架,不能动手,每天给对方写至少一句感谢的话。”
这次轮到我啊了。
“赵导,这不合适吧,”我说,“我和冯羽都分开这么久了,住一块儿难免大家误会。况且我们现在各自的事业重心也不重合,住在一起也不方便。”
“是吧,冯羽。”
我看向他,试图让他也说点什么。
他眼睛很沉,半天才附和我,说:“军哥,蒋青说的确实没错,您看能不能……我们不住在一起,感谢信也照写,这也差不多嘛。”
赵军看样子早就料到有这茬,一口烟喷出来,撑着桌子说,“我说冯羽,你不让我换角儿就算了,我刚提点要求,你又跟这儿推脱,是不是太不地道了。”
“话还是那句话,这本我确实挺喜欢,但你俩现在这样儿,我没法儿给你们救起来。要么换角要么住一起,二选一,你们自己决定吧。”
“那就住一起吧。”我说。
冯羽瞪大了眼睛看我,特像黑猫警长。
“我们都答应师父了。”
冯羽没说话,赵军就当他是默认了,满脸喜气,“那行,既然你们都同意了,我就再把这个细则说清楚点……”后面他说得太多,我实在懒得去记。反正这事儿是没跑了,好赖都得和冯羽住一起,到时候等他转给我吧。
后边无非又是大部分男人的坏习惯,伴着酒,一喝上就有点不可收拾,我看他俩聊得挺开心,佯装去卫生间,提前去前台把帐结了。弄之后也不想再进去,就躲在门口抽烟。刚抽了两口,陈欣怡的电话就来了。
她在我身边遍地都是耳目,这么快就知道我接春景飞白也不奇怪。
“蒋青,你行啊你。”
这几年她在娱乐圈混得越顺,脾气就越坏,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去混□□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我啊?是不是我不主动打电话过来,你就一直没声儿啊?当我死啦?”
“不是,你说话能不能讲究点。”
她冷哼一声,“是,谁都不如您,讲究人。前男友的师父,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一句话就给您套牢了,上赶着给人当枪使。”
“冯羽现在混得比我好多了,真要论起来,他找我拍戏,也是他提携我。”
“蒋青你故意找茬是吧!还和我谈他那点儿破咖位,啥玩意儿,在我这儿根本不够提。你但凡愿意,老娘分分钟给你捧成流量信不信。”
“信信信,陈欣怡女士在娱乐圈那可谓是呼风唤雨,一手遮天,走到哪都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陈欣怡,aka宋丹丹全国后援会会长,听到我这几句,终于被逗乐了,嘎嘎地在电话那头笑了好一阵,不知哪儿来的那股子邪火总算是灭了。
“蒋青,别跟我开玩笑了,认真点,你到底图什么呀,怎么又跟冯羽混一起去了。”
“什么都不图。”
我找了个垃圾桶,灭了烟,回她,“师父得癌了。肝癌,最多半年。”
“他老人家抓着我的手让我演,我真推不了。”
春景飞白是陈伯伯帮忙找人润色的,陈欣怡作为中间人,原稿修改稿都看过,对于师父当然不陌生。
一时间,陈欣怡也沉默了。
许久以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这都什么事儿啊。”
是啊,我也想知道,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儿,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行了,别愁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不济,你就从娱乐圈找点大师,给我开个光,保佑我再也不为情所困,怎么样。”
“美得你,大师多贵啊,留给我自己用还差不多。”
……
万幸我还能留有精力逗她开心,让她少担心点,也是好事。
又聊了一阵,她那边一直进电话,大经纪人日理万机,我不耽误她,主动挂了电话。再回房间,冯羽正起身去扶赵军。
他酒量是我见过最好的,喝酒既不上脸,也不容易醉。领毕业证那天晚上,他从自己班上喝到我班上,把所有人都喝趴下了,还有精力和我讨论毕业大戏拍得哪里有问题。
见我进来,他还能清醒地让我过去搭把手。不过等送完赵军,他酒劲儿就上来了,迷迷瞪瞪的,我搀他的时候,还给我来了一下。幸好他车是自动锁,也算是省了叫代驾的功夫。
开到一半,他被冷风吹得差不多了,清醒了点,盯着路牌看了一阵,在我等红绿灯的时候,突然开口指路:“前面路口掉头。”
“你搬家了?”
他陷在靠背里,闷声说:“赵军让我俩住一起。”
我一失神,直行了。
我以为好歹要等上几天,怎么今天就开始了?
匆匆打转弯灯,调转方向,幸好现在大街上车不多,这一段距离也没费什么时间。
“我睡客卧,不会给你添麻烦。”他说完这句,又想起了什么,暗自骂了几句赵军。
“赵导都要求什么了?”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我不去问,也不代表这些东西不存在。
他按了按太阳穴,似乎接下来的话让他十分难以启齿,等了好半天,才听他说:“同居,每天写不少于100字的感谢信,不能吵架,不能攻击对方,每周保证至少在一起吃一顿饭,共同做一件事儿。”
“做了之后都拍照留念,发给他督察。”
最后这句他说得咬牙切齿,我听得如坐针毡。
“冯羽。”
我找了个地方,停下车,就着昏黄的路灯,想要问他这到底有没有可能,他是不是真的想好了。可转头看着他的时候,我却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只好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
他偏过头,下了命令,“开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