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龙陆是仙族称呼,开始魔修也会这样说,但不知怎的就渐渐抵制,如今只有少数大魔还记得这片大陆原本的名字,月桉听得月央口中的,多是龙墟。只因此地乃是上古神物殒身之地,灵流震荡一时辟了另一方天地,介于九重天和人间的第三陆域。本是莽荒,后为人间修道士寻着灵息而得,便成了修炼圣地。直到之后触到仙族,这才有了大战。遮云避月,流光荡尽,阴兵出阵后,复归莽荒。
这千百年龙墟各为其主,乱而无序,如月央者十中有九。月桉知道自己长成了,便会被毫不留情地从这一方清静中踢到界外那个遍布杀戮的世界里,固然对月央有所不满,修炼却是从未落下的。
炎炎依照他先前所言修炼魔息,自然功力比他弱了一乘。月桉想着他不可一世屈居人下,有时会帮着指点一番。但时月渐长,炎炎修炼仍是不如人意。月桉皱眉谈了谈他的经脉,却没发现魔息紊乱的异常。倒是炎炎看他动作十分紧张,怕惹人失望。月桉受不得这般小心,便收了手装作无事,权当他天资不够。
“义父如此苦修,究竟是为了什么?”炎炎有时着实怠懒,逃了月桉的催逼,机敏地窜上树上歇一会。
月桉自是十分顾着颜面尊威没有爬树追,冷笑一声看他如何拖延:“可知我们在龙墟何处”
炎炎歪头:“偏南”
“偏南魔息充裕,故而修者多,困乱多。”月桉用树枝在土上划了一道分界,“北地灵兽多,势险峻,故而人少。但也正因如此,修者集中,更为有序。”
炎炎犹是不能解:“这和义父苦修有关么我们可是在南方。”
月桉笑着摇摇头:“北地势力强大,组织众多。月央听得有人称雄一方,自当上门挑战以满足武道之心,多年苦修不过是换一方天地闯荡。”他这样说着,眼神又冷了下来,“可我觉得,这是痴人说梦,有来无回。”
炎炎虽对月央的为人持疑,但对其本事却是无比敬服,听得他这话立时便惊讶道:“义父能在此处称霸已是十分了得,怎的会不如北地的人”
月桉将那界又画得长了些,直绕树一周:“北地所倚仗,不是魔修高强,而是乱中有序。或许月央不知,北地能多年不受侵扰,甚至隐有南下褫夺之势根本凭借的还是集众的威力。”
炎炎半懂不懂地听着,单纯知道他反驳月央还十分有理,便点头道:“大哥厉害。”
月桉不想多说,月央从前将他扔出去一遭,定然未料到今日结果。他抬头朝炎炎笑得如沐春风,丢下树枝拍了拍掌:“咒术好了,准备好去深山游了么”
炎炎始才爬到树腰,瞪大眼睛看着那条泥土里的长线,难以置信地看着笑得和善的月桉。脚一触底便转眼来到了灵山的某处洞穴,周遭满是野兽的嚎叫声。
他再也不想理月桉了。
月桉没有想到一将炎炎送出去,月央便回来了。他觉得这几次月央回来得意外频繁,仿佛上次走火入魔是个预兆,月央虽还是不多与他交谈,但目光温和了许多。
他自然视为无物,此次见他坐在大堂,也只是愣了愣,便想走过去。谁知月央竟抬头看了他一眼:“那孩子呢”
月桉自然不会说给变到深山老林里去了,盘算了一下炎炎回来得时间瞎编道:“还在外面采灵草,要一时半刻才能回。”
月央下一刻便是咒术笼在了月桉头上,月桉习惯了撕心裂肺的痛意,但还是要咬牙忍着。
“他是你的东西,就不要随处乱扔,知道么”
即使早已习惯,月桉还是对这嘴脸感到恶心。这惩戒只是一时,月央很快失了兴致:“将他找回来。”
月桉在原地沉默了一会,便听得月央疾声厉色地斥责:“快!”
他只能跑了出去,炎炎估摸只要片刻便能从山中回来,到时错落了时间便不好与月央交代了。索性寻了一方僻静处躲起,只等炎炎回来与他对一下说法一道进屋。月桉有些想不通,月央对他们平日都是冷言冷语,甚至不屑于看上一眼。炎炎这只是去了片刻便如此催促,委实反常。他凝聚魔息屏气化形,成了一缕探进屋去的枝叶。
月央与他们不同,他是没有宅院的。只在平时过路的大堂歇下,反倒像他们是这个宅子的主人。大堂里有平时吃饭的木桌,直直对着门,与两侧石墙生冷对着,夜里看上去悚然得很,故而他和炎炎平日会自己寻了地方,极少来此处。
月桉这几日修炼小成,化形避过月央的耳目还是绰绰有余。月央静静在堂中站了一会,似乎在等月桉远去。
堂中大缸里收了些灵草,本是备着不时之需。月央显然不曾作厨,便如往常般将灵草取出,给每人分好分量,在桌边徘徊了一阵。
月桉凑近了些想看清楚,树枝发出了沙沙声,月央蓦得转身,月桉一时不防吓了一跳,枝叶颤了颤。
他从来是做最坏的打算,想来月央迟早会发现,犹豫着要不要现身,但月央只是朝他的方向淡淡笑了一下,仿佛所有的动作在他眼中不过尘烟。他转身一瞬,月桉倒是实在地看了清楚,他往桌上碟中撒了药粉。
方才的响动,月央修为之高,不可能全然无觉。此刻他不说,那么这药粉是给谁的,昭然若揭。
只是一眼月桉便感受到全身冰凉。他愣愣地甚至忘了化形离开。更可耻的是,那一刻第一反应不是愧疚担忧,而是自私的,怯懦的,恐惧。好像那一眼,便要了他的命。
月央也不遮掩,目光凉凉地看过来,似乎十分期待他的回应。
月桉想反抗,想将一切告诉炎炎,想让他马上离开。但他钉在了原地,在荒谬滑稽的脆弱的枝头。化形时若是修为不敌,他的神识随时可以被月央捏为粉尘。心里若是有一丝胆怯,便再没了挣扎的勇气。
不知怎的,分明在走火入魔时他也没害怕,但此刻平时月央的折磨羞辱一并涌上来,也只有这时他才明白月央在他身上留下的远没有他装出来那般平静。
他到底只是个修为仅有十多年的孩子。
月桉什么也没想,脑中一片空白。浑浑噩噩地想从那枝头抽身而去,又觉得月央会拦着他。但他的神识即使没有凝聚,离开时也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于是脑海里便存了一丝侥幸,觉得月央没有看见他。
直到炎炎从小径上一蹦一跳地回来,看他脸色苍白地守在原地好奇地上前询问,他也只是摇了摇头示意没事,说不出任何话来。
“我可绕了许久才出来。”炎炎抱怨,月桉扯住他的袖子打断道:“等等!”
炎炎停下来看他,眼睛剔透晶莹,让月桉想到月光,让每一处阴影无处循形。他突然感到烦躁,头一回见他的印象又浮上,只觉着他还是当初那个被捡回来的脏兮兮的孩子,不过一个卑贱的魔人,缘何要他为之倾力以赴
就在一瞬,他松了手,转过头去:“没什么,走吧。”
说完,他尽力抑制住心底的不适,不去看炎炎的眼睛。炎炎停在原处,月桉心下混乱至极,烦躁道:“怎么了,不走吗”
炎炎即使被他扔入山中也没有过多的埋怨,他此刻站在远处望着月桉,却让人觉得遥不可及。少年穿着沉静的黑衣,若没有那双眼睛,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他轻轻,带着试探说:“是义父回来了,要一同用饭么”
月桉没有回头看他,继续往前走:“不然呢?”
有时月桉真怀疑,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但是他不敢确定,只能用最置身事外的茫然姿态,来掩盖心中腐烂发臭的歹毒。
炎炎又重复了一遍:“走么?”
月桉假装没有听到他话中带着乞求的期望,他觉得若是没有见到便好了,他不会变,炎炎在他眼中也不会变,不会像如今这样,成为卡在他和心狠手辣的父亲之间的牺牲品。他就可以继续装作无事人,继续将炎炎当做纯粹的家人。
不会进退维谷,踟蹰不决。
“走吧。”他没再停留,向大堂走去。炎炎终于没了声音,默默地跟了上来。这一条小径很长,他们没有再交谈过。
他提步飞快离开,没敢回头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