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桉大多数时间是在自己宅中槐树下打坐运息。他倒是不觉得月央会责备,因着他的要求比炎炎想象中的要高上许多。不止是修炼各种术法,只怕是要魔修的旁门左道,也需做到如他般精通。
又回月央出去了,分别取了一只铁匕,一对熊耳,一双人掌,甚至还有一只眼珠,分别是器物,化形,运息和咒术。“你永远也不知道敌人会什么。”月央摆设在他面前,既是展示他平生所学之多,也是在威慑年岁尚浅的月桉,“你没得选。”月桉抬头看向父亲,他脸上横着一道疤,神情淡淡的,“你都要选。”
他有些不喜,过于直接暴戾,有些却能运用自如。但学如向四方打散拳,无法集中力度,所以日积月累,若是运息单单拎出来,他甚至赢不了炎炎。
月桉没有抱怨,他自知天赋有限,定然是受不住这样囫囵吞枣,便潜下心来放慢速度。月央有时回来探着他的经脉皱眉,大多数时候只会留下一句恨铁不成钢的废物,月桉不喜与人辩解,便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这回月央不知怎的先回来了,看他在宅中打坐运息。月桉并非没有感知,他听着脚步声,却没有动作。又是隔着皮肤摁在经脉上的手指的凉度传来。他不觉僵了一僵,下一刻便感受到剧痛袭来,浑身魔息瞬间紊乱地窜入灵识。
月桉想稳住魔息,但察觉到不同以往的霸道蛮横之劲力,便意识到了是月央强行输入魔息阻断。当下便是气血攻心呕出血来,又当胸被人狠狠踢了一脚。
月桉混神经经脉被冲撞着胀气,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势。按理来说魔修只有临百十年才会有这般隐患,可月央这一脚,直接将这一劫生生提前了十几年。
月桉感受身上皮肤一寸寸裂开,痛苦地嚎叫起来,他已经睁不开眼睛,只能勉强朝印象里父亲站着的地方爬去,全身魔息方才得到神识的抑制,又被人一脚踹乱,冲入脑海,额前宛如凿入铁钉般剧痛。
月桉下意识想后退,但被人定在原地生生受着这皮肉之苦,连动弹都不得,浑身刀尖滚过的剧痛只有在叫喊声里发泄出来。身体中的一切仿佛都在移位,又反复碾成肉泥后重塑,他感觉筋骨寸断后又打结扭曲在一起,他开始的叫喊还是死撑地断断续续,后来便不得停,仿佛叫得越撕心裂肺,身上剜心蚀骨的痛就能消减一些。
意识朦胧间,父亲的话擦了过来:“果真是个废物。”
不知怎的,和那痛意钻上来的,还有不屈不挠的恨意,并非全部对着他那如生人的父亲,更有几分是对着自己。好像月桉自己也是认同了他的那句废物,好像他也觉得自己骨子里就是个废物。但是这恨意上来,却是死死堵住他的嘴,即使内里魔息再翻涌,月桉也没有叫出一声来。
这是很漫长的拉锯,片刻对他都是无止境的折磨。他的能力还无法一时片刻便将这狂躁的魔息压下去,嘴唇咬出来血来,也只是身上的筋骨易位不会那么剧烈。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才响起一声冷哼。
要死了。
可笑的是,方才感觉将地狱走遍时没这个想法,这会慢慢回转,反倒却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他的父亲要他死。
月桉的手死死抠入青砖缝间,满面都是方才打滚留下的污泥。他的喘息慢慢平息下来,
他想起从前炎炎撑着脑袋憧憬说:“父亲,就是血肉之绊,情感刻入骨髓,不可变更。”
他冷笑一声,只是遗憾此时精疲力尽,撑不出什么力度来。
“义父,义父。”两声焦急地喊声,月桉突然抬起头来,尽力支撑起自己,对着那声音的方向,他想让他快走,哪怕身上的皮肉又是一阵撕扯。
月央看他这样,沉默了一阵。炎炎跑上前来,跪倒在他旁边,焦急道:“哥……哥?你……你没事吧?”他没看出什么来,只是觉得月桉倒在地上,神情痛苦万分,便又面向月央恳求道:“义父,您,您救救哥……主人,您救救主人。”
月桉听到这个称呼,脑中有什么轰然炸开,他忍着痛看向炎炎,但一身黑衣的孩子就这样跪在他身前,瘦小的肩膀绷得笔直。
“我什么都愿意做的,您救救他。”
月央没说话,他低着头看着炎炎,月桉明显从他脸上看到了不悦,但炎炎仍是分毫未动。
他不是傻子,何况平常炎炎并非能掩盖一切蛛丝马迹,很快便猜出了来龙去脉。他感受到痛消去几分,忍着魔息窜乱抬头,狠狠看向似乎在斟酌什么的月央:“救我。”
炎炎有些惊讶地颤了一下,被他突然出声吓到。月央将目光下移,落到了那个平常默不出声,无论多少道疤都不会哼一声的孩子身上。他抬头,这是月央第一次见他如此直白地表露情绪,厌恶,恳求,愤怒,甚至过度得像假装,将野兽圈在眼睛里,随时会突破那脆弱的围栏。
“救我。”这孩子脸上身上到处都是淤泥,也是伏低的姿态,但这句话仿佛是他摁着别人的头颅说出来,倔强地留着自尊和骄傲。
月央知道若是他答不救,月桉也不会在意,只会潇潇洒洒将魔息都撤了,给他来个利落的爆体而亡。
这好像是破釜沉舟地逼迫,孤注一掷地做赌。
月桉往后挪了挪,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只是不想让唯一拦在他面前的人受到一点伤害,甚至是溅上自己一点支离破碎的血污。
出乎意料地,月央抬手,将魔息输入他经脉中,躁动逐渐平息,疼痛也渐渐减弱,归于虚无和平淡。
活过来了。
他实在脱力,只能爬过去拽住了还在发怔的炎炎。撑着快散架的身子支起,警惕地看了月央一眼,轻声道:“走。”
炎炎搀扶起他,月央在他们身后看着,冷冷笑了一声:“他本就是为你准备的。”
炎炎没有反应,倒是月桉回头看了月央一眼,月央此后很久都记得那一眼。像是毒蛇缠身,带着风平浪静甚至淡漠的表象,却刻意露出了那雪白而致命的獠牙。他几乎以为月桉眼里含着温和的笑意,但仔细打量却可窥见那血刃的寒光。
不似个孩子。却是十分熟稔,仿佛他生来便适合这副模样。
“……别听他乱说。”月桉不自觉,收起了冷意看向炎炎,“我不需要这个。”
炎炎愣了一下,低下头道:“主人……心善。”
月桉知道他是听进去了,叹了一声:“还唤我大哥便是。”他这人,没什么远大追求,从前虽看过魔人修炼的法子,但下意识嫌恶地翻过去了。他与月央终归还是不一样,是非曲直仍是能辨清,不能做便是不能做,不会碰便是不会碰。
“我素来瞧不起这些邪术,往后月央再来,记着来寻我。若是他动了那个心思……”月桉紧紧皱眉,到了嘴上却换了说法,“……我定会护你周全。”
“义父……不会这样做的。”炎炎虽然这样说,但经历今日的事,只要不傻,也会有些迟疑了。
月桉没说话,虽然没了解过,但月央抓来的魔人定然不少,他也知道应当表现出对炎炎十分感兴趣的样子才可避其耳目。他想着至少要护他周全。或许是有些喜欢炎炎的,他想,毕竟是魔人对魔修生来的吸引,若是他往后愿意的话顺水推舟也未尝不可。
他摸了摸炎炎的头,不愿意,他也不能锁着不是么?
月桉牵着他的手,就像一位兄长护着他的弟弟,走过了两宅中连着的小径,方才痛苦除了,像是突破一层桎梏,觉着清风袭人,两侧灵树泛着微微光芒。炎炎即使在这里呆了再久,也会不禁好奇地四处探望。他的眼睛大而亮,不停好奇地询问些灵修的问题。
月桉突然觉得这样很好,耐心地回答。
月央每回回山,他们便时而偷懒到山的另一侧去玩。灵山处总是绝景。有各种奇珍异兽,瀑布悬顶倾泻而下,树木因着灵力泛着不同的光芒。有时穿过一片树林会迷了路,但他们不用担心,再难不过在林中寻个洞穴避上一晚,第二日在红木和灵泉中打转,绕过一片温池,来到一株高树下,再沿树后的小道便可下山了。
后来迷路的次数太多,炎炎索性爬上去系了一片红绸布,下来还差点摔了一跤,灰头土脸朝他笑道:“喏,看到这红布,便找得到回家的路啰。”
月桉在树下仰头望他像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不由笑起来。那树林中最高的树枝上被绑了一块红绸布,在风中显得万分招摇,与这灵力充盈的地方显得格格不入。
月桉忍不住脱口道:“好丑。”
炎炎鼓着腮帮子看着他,月桉神色坦然地回望,果然是炎炎先泄了气:“我去换一个。”
“算了,结界外的人看了还以为我养了一只爬上爬下的蠢猴子。”月桉笑得毫不留情。
炎炎气得脸红,不知这平日冷淡的小少爷怎的一开口便是如此不饶人,他暗自揣度是平日不说话憋坏了,同情让气先消了几分,扭头先踏上了归路。
月桉见他似乎真的生气了,没先善解人意地去哄,就站在原地静静等着。果然炎炎虽生气,却一直留意他,听着身后没脚步声,跺了跺脚回头见他站在原地:“走呀。”
月桉笑眯眯地看着他。
炎炎彻底泄了气,回头去拉住他的手扯了扯:“走了。”
月桉被他拉得踉跄,心想孩子气性可真大,无奈地摇了摇头,但心里又摸透了这小子气急时口是心非的性子,笑了一声跟上了。
那宅子在山中的雾中往下望显得若隐若现,但月桉被牵着,就是看得到那一方飞檐,就是知道他要走过哪些路,所以他是十分安心的。
这样好像真的不错。
“炎炎。”他唤出声来。
“嗯”马上就有人回应,那人回头看着他,眼睛着实漂亮。
这就是兄弟吗
“没什么。”
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