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腻如纱的薄雾贴着细长的柳枝,带着河边的细小的水珠;白茫茫的一张网,翻过盖了青瓦的白墙,迈过朱红大门的门槛,穿过七折八拐的长廊;越过雕携飞云、海马之状的虹桥,逗留在错落的亭榭,包裹住鹅卵石小道庭院的青绿石苔,与黄杨树缠缠绵绵一周后,才扭捏着身姿,袅袅婷婷地踏上堂前的石阶。
体态轻盈的茶烟也学弱柳扶风的模样,楚楚动人地扑到广袖正青色袍子身上。反复几次后,庭院里的雾已积成乳白色。似有若无的稀疏几滴打叶声后,才淅淅沥沥起来。
两扇堂门敞开,一道足音混进去,打搅了落在竹简上的聚精会神。
江初照抬头,黄粱还穿着官袍,自浓雾中访来。
“中郎,”黄粱拎了下摆,一步迈进堂中,下跪顿首道,“下官回来了。”
苏沐来了荆州搅黄了她和顾煕的婚事,江初照便不能一心扑在水利上了。她回建康后,还是担心贪赃枉法的官吏弄巧成拙,因此派了黄粱下去。
江初照放下竹简,快步下堂扶起黄粱。“你我之间,何须行此大礼。”
黄粱边起身边道:“今春的第一场雨下过,我见春苗种下后,便赶紧回来了。”她知道江初照在等她的消息。
江初照扶着她的手未收回来,“民声如何?”
黄粱:“都在感念殿下和中郎的恩德。”她语气里带了点骄傲,或许是也有她的一份功劳。
“如此便好。”江初照语气的欣喜掩盖不住。扬州第一茬春苗在二月底下地种植,翻过二月,就是三月三了。
“你换双鞋,与我一起去见殿下。”
黄粱一惊,下意识垂头便看向那双打湿的翘头履。“中郎,已经入春了,不打紧的。”
“见贵人,正衣冠。再说,你可是此事的大功臣,莫着了凉,后面要忙一阵了。”江初照道。
黄粱眼眶一热,“此事功在中郎,下官不敢邀功。”说着便要下跪,“下官感念中郎的栽培,中郎为此事夙兴夜寐,熬了一宿又一宿。”
江初照又把人扶起来,“你既知道我在栽培你,怎么连我给你邀功都不敢受。三月三后,咱们府里要添人了,你要替我把位子坐稳了。”
黄粱因她的话吃惊,抬头看她。
江初照笑了笑,“你猜我这次能不能算准?”
黄粱不知她算了什么。只道:“中郎一向料事如神。”
三月三是江南一年中重要的习俗。百姓会在水边举行祭礼,进行香薰沐浴,以祈求神灵护佑,驱除不祥,预防病疾。
落絮游丝三月候,风吹雨洗一城花。万人空巷,人头攒动。千万百姓聚众在江边,河灯一盏盏顺流飘下,远远看过去,春光之下,江面满是浮花。
除了江面色彩斑斓的浮花,江边祈福的百姓也笑颜如花。水利工事修好,春苗随着一茬茬的春雨顺利种了下去,瑞雪兆丰年,今年是个好年。
只听街头那边一阵哄闹,安静下来,先是一行人的温雅如春风拂面,才见最显眼肩辇上的那件松花色袍子。
三千青丝一丝不苟地束了起来,她倚着辇背,一手支着下颌,指上红宝石的戒指分外亮眼。春光自她松花色袍子铺陈,洋洋洒洒下来的不仅有从容,还有那几分端端正正的教养礼仪。深山野涧,万物幽寂,瞥得青石错落处,松花纷纷扬扬落在光斑处。不够惊天动地,却实在令人挪不开眼。万众瞩目下,眸光越是平淡就是越是贵不可言;就是那几分接近明黄的松花色,像游龙的笔势那般将天潢贵胄展示得淋漓尽致。
她身旁的那位姑娘一支玉簪束发,面上自带的三分和煦与阳春三月交相辉映;缱绻在袖摆的书卷气如绵绵烟雨,白靴似落在乌篷船下碧波的雨点,一步一步,踏出一层一层涟漪。明眸如星,那一湾春水环绕着被晕开的清香的松墨,缓缓抬起眼帘,涟涟眸光摊开一幅字画,雨破天晴云破处,正是她身上的广袖交领袍子。
与这位温润如玉的姑娘不同,另一旁梳着高髻的姑娘如崖上清兰,温雅坚韧;书卷气如兰花的清香掺在风中,新人心脾。
身后便是一行几位穿着官袍的姑娘和男子。
阳春浮花满扁舟,始见春水渡贵人。百姓感念,山呼“千岁”。
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比春雨后风卷起漫天桃花瓣飞舞的场面更震撼。司马信端坐在肩辇上,排山倒海的呼声像一把钥匙,轻轻撬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如同幼时那般坐在龙椅一侧看穿戴袍冠的百官齐跪;平静的表面下气血翻涌,她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为权力着迷。
陆竞带着陆家子弟,隔着一片人与江初照遥遥相望。
江初照比那日府上的更冷静,好像周遭的一切与她并无干系,她身处在漩涡中,却比归隐十几年的陆竞更像一只闲云野鹤。
一边拉拢顾家,一边拉拢陆家;还留了后手,用一个冬天和刚种下的春苗收买了整个江左百姓的人心。
江初照比他想象的更聪明,也表现得比他想象的更波澜不惊;百姓山呼“千岁”的场面,事不关己得让陆竞都大吃一惊。若这只是她料想的一部分,说明她有更大的野心。
不做辅政的长公主,“主少国疑”四字,让陆竞不得不思虑良多。
如果没有“顾陆朱张”四大家族的支持,就意味着失去了江左世家和士族的支持;“江南不臣之心久矣”不是谣传,四大家族极大可能不会被身为皇族公主又被封王的司马信拉拢。
那么,其实在来之前江初照就已经想好;如果能拉拢“顾陆朱张”四大家族是最好的局面;但如果不能,就借行“新政”之名,拉拢江左的寒门和百姓,培植自己的势力。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句话不仅仅是对陆家说的,也是对“顾陆朱张”四大家族说的。如果他们错失了此次“从龙之功”,就要永远被排挤在外了。
建康城外的石头城,还有她的两千士卒;荆州顺流之上的益州,还有一半在她们手中。
皇七子被调离荆州,苏沐被任为荆州牧,夺过了司马信手中征讨江左军事的权力……此时的江初照在盘算什么呢?
比起因盘算而泛起精光的双眼,江初照柳眉下那对明星便好看许多,澄澄如雨后晴空。
江初照端着架子隔空朝他作揖。陆竞轻轻叹了一口气,看向和他一般蛰伏已久的子弟,“若有意出仕者,便跪吧。”
顾圳侧身看向顾熙,“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人家不只我们一条路可走,顾家子弟若有意出仕者,便跪吧。”
见次子下跪,顾熙却岿然不动。顾圳疑道:“熙儿都有意与之联姻了,为何不想出仕了?”
顾熙:“父亲为何取消我和初照的婚约呢?”她自问自答,“因为父亲和我一样,不知道苏沐的立场。”若苏沐是司马信的人,此时是出仕的最好时机;若苏沐不是呢?
“去年冬天你去扬州诸郡兴修水利工事,就是为今日准备?”司马信牵着崔玉棠的手走在前面。
已经回了府,江初照跟在后头,“如今殿下应该思量,顾陆朱张几大家族的人怎么安排。”
不知有没有瞒着她的怨怼,司马信语气所带的情绪不多,“你既然从去年冬天就开始准备了,难道几大家族的人如何安排,你没有计划?”
江初照依旧平静,“会稽内史。这个人选不仅关系到建康,也关乎着整个江左军队的粮草供应。若这个位子坐的不是自己的人,那么江左的兵权就永远被掣肘。”
司马信警觉起来,“你心中已有人选?”
江初照答得很干脆:“安青。”
松一口气的同时,又疑起来,“她如今在尚书台做主簿。”洛阳城中留的可靠的眼线本就不多,又是尚书台那般关键的位置,怎能将她随便调来扬州。
江初照对曰:“因此要选一个,能将这个位子留给安青的人。”才刚刚拉拢人心,这个位子一定要留给江左的人;但要给谁,才能在贺循来扬州之后,不费吹灰之力地过渡给她呢?
司马信道:“我记得黄粱自三年前就一直跟在你身边,做事还算妥当;此次兴修水利工事,她立了大功。”
跟在后面的黄粱闻言一惊,以太湖为中心的会稽、吴郡对江左来说至关重要,自己如何能胜任呢?
这只是司马信的一次试探,江初照很清楚,她也并未想过要把这个位子给黄粱。
“此职非安青不可,旁人难以胜任。”江初照回,“现下需要陆家的人稳定江左的人心。”
江初照是司马信的智囊,作为左右副手,崔玉棠和江初照被重用是理所应当的。但借助江南的势力谋取天下,却处处重用北方士族和寒门,把江左的人排挤在外,如何能收服江左的人心呢?
但一味重用江左的人,司马信自己就会被架空。
“顾熙此次未出仕,是否在你预料之中?”司马信问。
“苏沐是一个变数,”她回。“但会稽内史若由她担任,江左粮草就永远握在她手中了,此人不是等闲之辈。”
“你若心中早有人选,便悉数由你和玉棠安排。”司马信道。她未像以前那样将用人大权全权交给江初照。
“黄粱呢?”
“她去在扬州冻了一个冬天,立了这么大功,总不好叫我说声‘辛苦了’就够了吧?”
江初照拱手:“九江郡的太守。眼下是张家的人在,现在不是赴任的时机,殿下先许给她吧。”
黄粱愣在她身后,也在等司马信的回应。
江初照的姿态放得足够低,像是在求司马信的恩典;但她永远是不卑不亢的,因此给人的感觉永远是有礼有节。
或许她做事足够妥当,却在一群出于中人之上的凤毛麟角面前显得庸常。她不知道扬州这个地方对于她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因为踏上这片土地,司马信和江初照之间,便不再像知己。
黄粱抬头看向司马信,作为她臣僚的副手,这样的动作太过僭越。但她实在不解,眼神只交汇了一瞬,她便在天潢贵胄的气质下败下阵来。她跟着江初照拱手。
“准了。”司马信道。
在黄粱的谢恩声中两人扬长而去。江初照亭亭站在她身前,“殿下走了。”
黄粱起身,也和江初照对视。
她眼中没有侵略和不容冒犯,黄粱拱手,也颇有士为知己者死的慷慨:“属下一定替中郎守好九江。”守好你的位子。
“我不会让你和苏沐对峙的。”黄粱不是苏沐的对手,“我在等寒时和元则。”
“中郎于我有知遇之恩,属下甘愿赴死。”黄粱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若有需要,我自愿赴死。
江初照对她笑了笑,“寒时和元则来一人,巢湖才能守下来。想死的时候记着,我要你活着跟我回洛阳。”长福才十五六岁,她没保住;不能让第二个长福走了。
“没事的时候多看看荆、扬两州的地图。青州、益州的时候跟在我身后打过仗,知道战场凶险,这次不是跟在我身后了。回去把官袍换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