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小巷灯火葳蕤,不快的步伐经过时,耳边还能感受到微弱的热意。只是牢狱特有的诡异和阴森,捆绑着石板的凉意盘旋而上,让人不由得想打个寒颤。有气无力的呻吟和哀嚎,似有若无的萦绕在坡顶上;拽着人的头皮,像在耳后吹气那般,化作青烟钻进耳朵里;像有人紧贴着后背,寸步不离地跟着,让人不自觉想回头看的同时,又忍不住想缩一缩脖子;每走几步,就能隐约地感受到有零星的黄土落至肩上,视线和人都灰扑扑的,于是便显得灯光都昏暗了许多。
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威震四海的大理寺并没有想象中的磅礴大气,顶上的黄土被几根柱子支着,残断的木板翘着,一切显得破破旧旧的;就连狱卒手上的刑具都被血浸泡得锈迹斑斑。
近处的惨叫和远处的哀嚎揪着人的视线,让人除了这些惨象便不想找其他的落脚点;断手断脚的犯人半死不活地瘫在发霉的小麦梗上,呆滞、愤懑、发狂的一双双眼,盯着人只想逃离,又挪不开步子。
土坯制的隔间只勉强够人站直;蜣螂已是司空见惯,只害怕差役的老鼠横行霸道,啃噬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声音,甚至盖过了有些牢犯虚弱的喊叫声。
对面昏暗的小巷浮动着人影,只听见一声亲切带着谄媚的“江文学”,才见穿着主簿官服的六尺半高的男人,从巷口出来。
“江载见过主簿。”江初照放下食盒,行礼作揖。
来人周善笑得眉眼弯弯,身后跟着方才进去报信的狱卒。若忽略他身上那股微弱的血腥味,倒也是个慈眉善目的长辈。
笑意浮起,将他的脸堆满褶皱;他笑得亲和,也拱手回礼,说话时语气带着点媚上的意味:“不知江文学造访敝署,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他看了一眼地上的食盒,十分滑头地试探道:“五殿下若是想过问哪个案子,何必让您亲自跑一趟,差个人问一声,我们一定盯紧了办。”
江初照明白他这几分恭敬和谄媚是对谁的,她自然不敢拿什么架子。又恭敬地拱手,也如方才他那般的讨好,却不谄媚道:“我大魏律法严明,大理寺又是最公正之处,每个案子都是一视同仁,好人不会受平白之冤,犯人也会绳之以法。殿下就是知道大理寺秉公办案,也不敢有徇私偏颇之人。”
周善接住她奉承的话:“是,是,大理寺恪守礼法,无论大小案件,都是一视同仁;不容徇私包庇,也不敢上瞒天子,下欺百姓。”
而后江初照才不卑不亢道:“下官此次前来,是为了‘平城苏沐’一案。”
此言一出,周善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他自她身上收回目光,垂眸盘算着。
这个案子三方都盯得紧,哪一方都得罪不得,于是说话没了方才的谄媚,只小心翼翼地、略作为难道:“某知道文学是此案陪审,可哪有案件未开庭审理,就有陪审先见犯人的道理。况且某只是一个主簿,要见重犯,如何做得了主。”
江初照知道他定是这番说辞,赔了个并不廉价的笑:“这个道理下官自然懂。下官此次前来只是想给她送点干净衣物和饭水。”她话锋一转,也略显为难,“主簿也知道这个案子盯得紧,明日开庭审理,若是有贵人造访,她蓬头垢面冲撞了可如何是好?”
若无关照,进大理寺三日脱层皮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上头还未审,刚进一日就满身伤痕,保不齐落个“滥用刑罚”的罪名。
看他还在思量,江初照又言:“依我大魏律法,无论是主审还是陪审,见重犯时言行具要一一记录在案。主簿严谨,可否带一名录事陪同下官前去?”
毕竟是五殿下府内的人,再三推辞,保不齐五殿下心生怨怼,周善点点头,“狱中复杂,文学千万别走岔了路,请随某来。”
“多谢主簿。”江初照再拱手,提起食盒,抬步跟上。
越往里走,方才在小巷内听见的哀嚎和呻吟越清晰。四面八方传来苟延残喘的打量的目光,像是要将行走的人都割成一块一块的。
“江文学,便就是这里了。”几人脚步停在隔间前,已习以为常的狱卒打开牢门。江初照顿在门前,在周善诧异的眼光中没有迈步。
女子的身材看起来总是较男性的瘦一些。因此长手长脚的苏沐一身狼狈地蜷在那里时,任谁看了都会心疼。
她藏青色的棉麻深衣被鞭子割破,偌大的口子露出了里面浸血的白色里衣;坐在地上,倚靠在土墙和两尺高的石头砌起来的塌沿夹角,像是被鞭笞过后,被人像扔死掉的猫狗一样抛进去,自己慢慢爬过去的;没来得及干涸的血迹混杂着干糙的尘土和细碎的麦桔,看起来比又黑又乱的石塌更脏一些。
或许是鞋履踩在麦桔上的声音惊动了她,那人慵懒又像是无力地抬起眼帘,迟缓地在来人身上一一扫过,随后又认命般阖上眼,抬了抬下巴,将头靠得舒服了些。
这个动作像是在无声宣告自己的不屑,她浴血死战,问心无愧,却做了别人的替罪羊。
江初照挑选几道,最后选出一处对比起来勉强算干净的地方安放食盒。她长揖行礼,将腰弯了下去,足够地尊敬:“江载见过兵曹。”语气也十分恭敬,带有几分徇私的心疼。
那人又懒懒地,慢慢地将眼抬起来,落在这个被称为“文学”的女子身上。
“主簿,麻烦给下官一桶清水和一块抹布。”江初照转身看向周善,朝他也行了一礼。
周善回头看了还在犹豫的狱卒,摆了摆手,“去吧。”
她这是在替五殿下拉拢人心。若是五殿下铁了心要保这个人,日后飞黄腾达也说不定,虽攀不上关系,少得罪一个未来的贵人也是好的。再说这是五殿下府内的人,也没必要为难。
江初照将石塌上的麦桔抱下来,捞了袖子细细擦拭后,将那床早已发黑发硬的棉衾铺上去,又挑了相对干净的麦桔覆在上面。
她伸手去扶瘫坐在地上的人,哗哗的铁链却硌到了脚。
江初照回头看立在牢门处的人。周善摸了摸鼻子,大义凛然:“这个,某实在是没有办法。”
江初照摸了摸比手指还粗的铁链,声音比方才的多了几分悲痛:“容下官替她换身衣裳。”
周善犹豫片刻,将钥匙递了进去,提醒道:“江文学,某几人,不能回避。”谁知道会不会趁换衣裳时递了什么东西,做一些什么手脚。
江初照接过钥匙,蹲着为她解开,附和道:“理解,还要多谢主簿。”
苏沐浑浊的眼神仿佛终于透了一点光,她依旧呆滞地看着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想盘算,又不知如何盘算。
周善撇了撇嘴,看江初照演得情真意切。
习武之人手上都有一层老茧。江初照指头拂过这些老茧,将她的手背翻过来,匀称白皙的手指沾着黑乎乎的泥土,和自手臂流下来的血,像白玉如意落入了泥潭。
周善皱着眉观察着两人,终于露出了一点不耐。
江初照拿出手帕替她擦拭手和脸,因有旁人不便,只换了一件干净的外衣。将人扶上石塌,喂了药和水,重新将手铐扣上。
她干净的白衣也沾上了尘土和麦桔,在方才擦拭石塌时也弄上了黑渍。在几人的注视下又朝苏沐行了大礼,才道:“苏大人,五殿下让下官给您带句话。”
周善重重咳嗽几声,转头看向了巷口处,江初照将未说完的话接上:“如是实情,自有国法,若有冤情,切莫屈打成招。”
周善怕她再说些什么,便催促道:“走了走了。”
江初照的翘头履踏上阶梯,狱外带着花香的空气如潮水般挤过来,她重重吸了一口气,小指却无由头地动了动。她捻了捻被水沾湿的衣袖,回想起方才给苏沐擦手时,那人的小指无意识地碰了碰。
前面的布衣才将鲜有人造访的尘土踏乱,后面的车辙压过来,将方寸大乱的尘土震慑住,只敢俯首,额头紧贴着手背,克制着呼吸,张着耳朵猜测发生的一举一动。
佩环鸣声如清泉潺潺淌过来,先闻其声,精心裁剪缝制的宝袋暗香浮动,宝马雕车缓缓挺稳,穗子将自牢狱溢出来的怨气扫开,贵人的仪仗铺开后,马车里的那位才在侍女的搀扶下,踏着早已备好的板凳,如蜻蜓点水般落下。
那位贵人穿着一身石榴红的齐胸襦裙,外罩一件大袖衫。彩线绣着灵动的百鸟,腰间香囊一丛花,将活灵活现地将一幅鸟语花香图舒展开来。她戴着帷帽,轻步生莲,聘聘婷婷,似曲江花宴上的溶溶月色。
大理寺狱内匆匆出来一人。内穿白衣黑裳,中接交领广袖长袍,腰围蔽膝大带,外披大袖衫,头戴进贤冠。黄色绸缎“黻”纹滚边,上承“日月星辰”,下接“山火湖泊”,背后“獬豸”的纹路若隐若现。一身官服沉稳内敛,恢弘大气。
那人留着髭须,看腰带、胸前纹路及进贤冠“毓”的数量。来人双手交叉放于身侧,屈膝下蹲,规规矩矩尊了一声“大理寺丞”。
“民女韦娴儿见过大理寺丞。”
谢愔双手自外侧举过头顶,四指并拢,左手放在右手前,往下的同时弯腰,恭恭敬敬做了一个长揖。他额上还有薄汗,不过倒是表现得十分沉稳:“下官见过郡主。”
韦娴儿没有实邑封号,也未曾受过册封之礼;只因她是韦贵妃之侄女,太尉之孙女,时常出入宫闱,偶尔会为家族之事奔波,因群僚皆尊称其为“郡主”。
“寺丞多礼了。”韦娴儿再蹲回礼。
谢愔双手交叉放于身前,站在阶上门侧,居高临下的站位却十分谦卑。“不知郡主莅临敝署,所为何事?可有文书敕令?”只是他混迹朝堂多年,姿态既无谄媚也无欺凌,端着那几分秉公办理,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拿捏得正好。
韦娴儿下巴朝身旁的侍女微微一偏,侍女便捧着司马业今早拟写的圣旨递了上去。她趁侍女走上前的间隙道:“启禀寺丞,陛下授民女‘平城苏沐’一案陪审之权,民女前来大理寺狱,是想见一见此案主犯,平城兵曹苏沐。”
谢愔端详着那封圣旨,又用拇指擦了擦红色的印章,确定没有作假后,才将圣旨递了回去:“依照大魏律法,多司共同审理的案件,主审、陪审均不得单独会见犯人;况且此案主审是大理寺卿卢应卢寺卿,下官不敢擅作主张。”
“民女知道大理寺向来是公正严明,也不敢有悖国法,此次前来也并非是要以陪审之权提审罪犯。只是……”
趁韦娴儿说话的空隙,谢愔不动声色地轻轻碰了碰身后的人,周善会意。若不是他官服后背的黄色纹章太过显眼,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悄悄进去了一个人。
“罪犯吃穿用度自有国法,大理寺也会根据罪行来量刑。不因权贵而好之,不因卑贱而恶之,不因私情而袒之,自然也不会因为龌龊而虐之。”谢愔顺着她的话,不紧不慢地拖着时间,“郡主心切,下官体谅;可下官上有国法,下有寺规;大理寺是我大魏法度彰显之处,下官事事谨小慎微,不敢欺瞒陛下和百官。”他站立如松,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又十分恳切,仿佛岁月在他脸上雕饰时,也一并将“公正廉明”四个大字一起刻了上去。
卢应半阖着眼,双手交叉放在膝上,似在闭目养神。闻言,依旧像座雕塑静默不动,半晌,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微微点了点头。
“国法纲纪,民女斗胆问寺丞,天下哪一个人敢冒犯呢?”她也不急不躁,边与谢愔周旋边等回应,“法不徇私,难道也不容情吗?如今我堂叔还在河北殊死奋战,可他率部弃城这种连诛三族的罪名却传回了京城;如今唯一能证明我韦氏一族清白的人竟是个女子,牢狱寒苦,她……”
周善附在韦愔耳边低语,韦娴儿知道有了答案,便不多言,等着谢愔的传达。
他深深叹了口气,脸上“公正廉明”的大字微微松动,端起秉公办理的架子,道:“法不徇私,却可容情,郡主这份孝心,令下官动容啊。”他侧身,身后的人也自觉让出一条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