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静跪俯着,隔着漆案上那盏昏黄的油灯看韦娴儿。
血迹像狼毫在她脸上划了一笔,灯光将四指留在她脸上的起伏磨平,朱红色的半张脸落在阴影里,花容月貌又变成了一块玉脂。
小厅内静得被门外的鸟鸣和虫喧所占据,甚至连风声都可以分一杯羹。这些声音近得仿佛伸手就可以捞到,又仿佛远得只能借助被夜晚放大的敏锐,才能抓住它们的尾巴。
上官静克制着呼吸,却感觉心跳压过了独属于夜晚的宁静的喧闹。
长廊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解救了上官静。她拉开紧闭的小厅门,被无情隔绝在门外的喧闹顺着溶溶月色淌进来。真实的能触摸到的夜色,随着铜盆和巾的交接,又被无情地合上的双门一起阻拦在外。
属于非人的喧闹已经远了。厅内只剩下长袜踏在木板上的声音。
她将铜盆放在一侧,看着放入其中白色的巾一点点浸湿。凝脂的纤纤玉指也放了进去,柔荑将巾拧干叠成方形,靠近她,抬手,却在眼神交汇的那一刻,止住了动作。
灯光已经昏暗到,连只隔着半尺的眼神都看不清明。越是模糊,便越是按捺不住揣测。揣测一个陌生的人的情绪,如同走在绝岩峭壁上,稍有不慎,便会坠入无尽深渊。按兵不动却调动别人的揣测是最好的引诱,揣摩需要线索和证据,如果没有,那便能无中生有。
上官静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她不愿落入韦娴儿这张有意还是无意间铺下的网。可那几分本应该随着抄家就应该消失殆尽的骄傲,无时无刻不在作祟,与寄人篱下的窘境滋生出来的屈服对抗着。在韦娴儿眼中,她好像时时刻刻都在隐忍,对着主仆的枷锁欲拒还迎,如同困在笼中想要反抗比自己手臂粗壮几倍的小兽,那几分隐藏得不太好的屈辱,却让她楚楚可怜了起来。
为什么屈辱呢?是因为不可一世的宰相孙女做了奴仆,还是因为做了水火不容的政敌的奴仆,亦或是被政敌强要去做了奴仆。
韦娴儿突然觉得自己和她那令人作呕的父亲和兄长没什么两样。喜欢折辱骄傲的人,想看她反抗而不能,还要隐忍着那几分屈辱,若无其事地端着那几分被人嘲讽的自傲,去俯首。
这样的想法顺着眼神流露出来。她看上官静斟酌着措辞,最后如波上金光闪烁那样垂下眸子,低下眼帘,似被折辱那般,欲言又止地唤了一声:“主子。”
她将拿着巾的手收回去,拿捏着奴仆对主子的关心,轻声说:“灯太暗了,要加一盏吗?”
那只和她同样处在困境中的困兽却轻启薄唇,张口便将薄凉和嘲讽一起轻吐出来,“怎么?这么迫不及待地要看我的窘境?想看那个借着太尉府狐假虎威的人,不过是在你面前装腔作势?”
她将吐出一半的“奴”咽回去,辩白道:“儿没有。”
“没有?”她伸手,如玉竹枝头那三节竹枝扶上她下颌,似初春刚融化的小泉缓缓淌过青苔石那样游走,在她耳廓如七八月薄暮时分,被火一点点烧红的时候,出其不意如秋风般凌厉地攥住她的下巴,将人带至眼前。近得说话时,气若游丝般勾缠在唇上。“那你点灯,是想看清什么呢?”
她对上韦娴儿那双暗河里的萤火,碧波湖中的弯钩垂下去,暗下来,月沉西楼时,也顺带将细绦编制的竹帘放下。
呵。低眉敛目,好一副低眉敛目顺从的模样。
“快快快,初照回来了。”司马信放下书,星眸亮晶晶地看着来人,指着主位翘头案旁边的垫子,“别拘礼,到这儿坐。”
江初照脱了履,拱手简单行了礼,到榻前跪坐定。“殿下,去世的是辅国将军夫人,钟夫人。那边给的消息是昨夜突发恶疾,暴毙。”
“哦?孝子守孝三年,韦氏便不能与霍家联姻了。”司马信揣摩道,“与霍家联姻,有利无害;钟夫人暴毙,又交恶与钟家;这种赔本的买卖,不像太尉。”
“只一种可能,”江初照道,“臣斗胆猜测,有人不想联姻。”
就算不想联姻,再胆大包天,也不敢暗害镇东将军之女,辅国将军夫人;就算有此贼心,也没这个本事。司马信细细琢磨,这个猜测突然令人毛骨悚然起来。她支起上半身,问道:“不可能吧?”
“殿下可知霍卓的名声?”韦娴儿才名早就京城人尽皆知。霍卓要是真的不学无术也罢,可有权势的流氓比不三不四的混混更让人恨之入骨。她不想嫁,也是情理之中,有何难猜?
“如此,便残害生母?”司马信反问。而后又摇了摇头,韦娴儿品行端庄,恭谨孝悌,万万不会做这样的事。
她对上江初照有些不可思议的眼神。“你是说,钟夫人自缢?”
江初照见她猜对了,才分析道:“陛下决心要收回韦氏手中的兵权,不惜以多位老臣的性命。这时韦氏越不想放手,陛下下手便越狠。此举,可保韦氏一族性命,可保韦娴儿不入霍家的火坑,更保镇东将军钟家不被牵连其中。”
过了晌午,才有近臣上门探望。司马信听闻前朝的消息,也顾不上伤,忙起身,道:“快,快叫初照。”
江初照刚煮上一壶茶,院内如玉琢的灵巧的喜鹊,轻轻唤两声,慢步走到枝头,展翅,轻轻一振,便跃上伸过来的玉兰枝。
“女郎,五殿下府上的人来了。”家奴端着一盆水,通报过了,便往主厅那边去了。
江初照用手帕包着把手,将茶壶从小炉上拿下来。轻轻嗅了一下茶香,才将茶盖盖上,起身穿上履,往门外走去。
见穿着灰色短打的小厮候在门口,她轻轻拎了宽袖长袍下摆迈过门槛,不焦不躁地问:“殿下可说了是什么事?”
小厮恭立一旁。“几位主簿和长史到了。”
“约莫是前朝的消息。”她拎了下摆,轻巧地下了门前台阶,快步朝五殿下府上去了。
她穿了一身月白色交领宽袖大衫,快步走在前头,像一张被风吹展开的书卷,书卷中间的革带骤然收紧;双手拎着袍子,明媚的阳光照得她像一只白鹤。秀发挽得一丝不苟,银河潺潺,从左边淌过后颈,泛着零星几点。
走到府上,额上已起了薄汗。家奴见是她,也未拦着和上前引路,都各自忙自己的。她从袖中拿出手帕,脚下步伐不减,不急不慢拭汗的动作如蝶戏花。
她收起手帕,脱履至厅内,作揖行礼,外面的大袖衫还带着热气,“殿下,臣未来晚吧?”
近臣早已退下,她让人撤了屏风早早地等候了。“不晚不晚。我让人沏了茶,茶还未好,你倒先到了。”
她招呼着人,“快坐快坐。”
江初照行了长揖,到了座上坐定。上了茶水后,身后丫鬟拿了户扇,长跽在她侧后方,替她扇风。
“方才之问他们下朝来过,带来了前朝的消息,”她顿了顿,将神情和语气肃正起来:“韦郁、占谷和殷鉴,战死沙场。”
闻言,江初照一怔,她手下意识半握着衫袖,放在案沿正准备起身。却在身侧徐徐凉风飘来时,克制住。
她收回搭在案上的手,垂眸思索一会。后抬头问司马信:“可还有其他消息?”
见她平静地消化了这个足以令人瞠目结舌的消息,司马信才道下文:“这封奏章是韦谊上的。”
她分析道:“大皇兄此战大捷,即便是留有鲜卑残部,也不足以破了远在雁门的城门,杀了这三人。足以见得,是有人杀人灭口。”
“这三人是扳倒韦氏最好的把柄,大皇兄肯定不会下手。太尉精明。韦震性情急躁,却不至于在这时杀人灭口,韦宴虽好勇无谋,却轮不到他动手。所以此事,会不会是韦氏的仇党所为?只要让父皇彻查此事,韦郁率部弃城的事就会天下大白。”
司马信言之有理。不过江初照向来沉稳:“现在形势不明,臣不敢妄下定论。今日早朝可还有其他事?”
“嗯。”司马信道,“事发突然。父皇决定彻查此事,如你所料,派一位皇子前去,便是三皇兄。不过与审理‘苏沐一案’一样,要两位协同查办。要众位大臣明日早朝举荐。我还是继续称病不上朝?”
江初照不答反问:“殿下若是上朝,准备举荐何人?”
司马信汲取上次的教训,“许胥。”
“殿下要举荐一位公正义士。”
司马信思虑着许胥的品性,肯定道:“虽有私心,尚能公正。”
如此的话。“臣回殿下方才所问。继续称病。”
司马信未恼,疑道:“那我应举荐何人?”
江初照答:“秉正无私,独出手眼。”
“少有风鉴,识量清远。清谈会上,许老先生评的。”许胥也是后起之秀。
“那臣问殿下,陛下派此三人去河北,可是去做什么的?”江初照见她不明。
“查案。”显而易见,查韦郁三人死因,查弃城一案始因。不过还有,“清算河北韦珲党羽。”
这是一件得罪人的事情。
可陛下目前想要维持韦氏和霍家的平衡。就意味着这件事的风波过去后,参与清算的人,会遭到韦氏党羽的反扑。
“殿下举荐自己的人,借此次清算的事,剜他人之肉以饱私腹。尚未斩草除根之际,只怕惹祸上身。”
“善。”司马信道,还是江初照思虑周全。她见堂下那人,端白盏捧朗朗日月入怀,呷名茶挽清风扑面。“我识初照,如鱼得水。”
江初照对:“臣遇明主,若久旱逢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