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老师是在为我铺路。”司马信用指尖轻轻叩榻沿。
江初照总是这样,总是拿捏着臣下和主子之间的分寸。可她说过,她们不是主仆,是知己。
她收回手,改抠垫在身下的垫子的穗子。
江初照不敢僭越。她敛了敛放在司马信手上的目光,垂下眼睑,看向身前的漆木榻沿。
“臣回殿下方才所问。陛下此举,是想削减世家的势力;一如以丞相河东裴氏为首的文官集团,一如以太尉韦氏为首的军功集团。陛下将这些人革职、罢官,甚至是斩首,”她顿了顿,“斩首”这两个字声音弱下来后,又重新拔高声调:“实则是想将这些人手中的权利收归到尚书台手中,尚书台多是寒门士族,他们没有强大的家族作为靠山,也不能凭借血缘关系结党,他们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天子。但目前寒门的势力不足以取代世家大族,陛下也不会放任寒门坐大。”
“韦珲在河北经营多年,河北遍布他的爪牙,陛下不能直接将他革职,正值用兵之际,恐引起哗然。”
司马信敛了情绪,知道此时不是伤感上官瑜被斩首的时候。她要让她老师的死,有价值。
“将他停职查办,虽是缓兵之计,但他手下的人难免会掣霍通的肘。况且他手下十万兵马,若是真的以‘清君侧’的名义……”
“这倒不会。”江初照否定道,“大殿下已去一月有余,鲜卑早就被逐出境,失地也早已收复;此时韦珲若是起兵,不正给大殿下送一个剿灭逆贼的大功吗?”
司马信也渐渐想明白,当初河北没有派司马义去的另一层深意。韦氏是司马义的外戚,万一以“清君侧”的名义,拥立司马义起兵,洛阳危矣。况且驱逐鲜卑,本就不难,另派一人去分走韦氏的军功,防止韦氏再坐大。
“父皇还说,要派人去河北查办。”司马信转头看向她,“会派何人?”
江初照皱了皱眉,细细思虑,才不大确定地说出答案:“臣猜想,应是三殿下。其身旁也会有人协助。”
“为何是三皇兄?”司马信不解。“‘苏沐一案’由大理寺审理。为求公正,此事也应交由大理寺亲自审理。况且你也说过三位皇兄都是争储炙手可热的皇子。”
“正是因为如此。”江初照答道,“镇北将军是三品大员,太尉一家又有定策之功;这样位高权重,军功卓越的臣子,哪位官员能审呢?况且此事又牵连到大殿下和二殿下两位争储的皇子,只有派三殿下,陛下从中掌舵,才不至于让哪一方都占尽了好处。”
“那以你所见,陪审应是何人?”既然要扶植寒门,应有寒门之子。现在朝中如此多官职空缺,派谁去,就是安插哪方人手。
“臣惭愧,臣不敢揣摩上意。”究竟派谁去,江初照没有把握,不敢妄言。
“这是个时机,”司马信撑着便要起身,“我向父皇上书举荐初弦,将你没有后顾之忧。”
江初照终于伸手扶住司马信,却扶着人再躺下。“殿下,不可。”
她跪在榻前,十分郑重,“殿下此举,有徇私之嫌。”
司马信却总觉她总是将一些小事上纲上线没有必要。“初弦有才,我看过她的文章,‘为人君者,将欲遂民之庶,必先有以富之,既富之,然后可以教之。’即便她不是你的妹妹,遇此人才,我必荐之。”
江初照才道明真正原因:“殿下在朝中的势力来源于许尚书,正如二殿下有外戚韦氏扶植一般。殿下没有自己的亲信,根基不稳之时,不可与许家生了嫌隙。苏沐一案,你荐我而非许胥,便已经使许家不满。许家忌我,将初弦留在许家,才是最好的。”
司马信因她的无情有了一丝震惊,“如何使初弦一个女子去许家做人质?我身旁近臣……”
江初照往后退了几步,朝她一拜,“初弦是臣舍妹,臣自小双亲皆失,与她、老师三人相依为命,若说舍不得,这天下还有谁会比臣更舍不得?可事因臣而起,臣纵有万般不舍,也不能让殿下与许家生了嫌隙。为助殿下成伟业,臣就算粉身碎骨,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初弦既与臣一起追随殿下,自当如此。”
司马信不能下床扶她,只是叹了口气,抬了抬手后随手搭在了榻沿,“你别老是动不动就跪着,就叩头。”
“谢殿下。”江初照抬头起身,目光从她的指尖,修长如玉竹的指节,手背凸起的如玉簪的那根筋,一步一步往上挪,最后才到被工匠精心雕刻的下颌。
她将目光不动声色地挪到她光滑的鼻尖,看着她的鼻尖,又劝进:“陛下既然给了殿下不理朝事的借口,殿下近日便称病,关于河北的事,最好是不要过问了。”
“知道了。”司马信又动了动手指,“我听阿翁说,昨日我昏迷,你照顾我一夜未眠,府内一直给你留了房间,你先去休息吧,有消息我会立马派人叫醒你的。”
知道无法推辞,江初照便谢恩,“多谢殿下,臣告退。”
在她退到阶下时,司马信又补充道:“初弦那边我一直派人照顾着的,即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舅舅他们也不会为难她的,你切莫担忧。”
江初照顿住脚步,又抬头对上她的目光,一丝不苟道:“臣谢过殿下。”
司马信看着她的背影,看她的白衣一点点披上光晕,又在靠近门槛处,盛上树荫和光斑。她一直在隐忍,可她分明听清了她方才尾音的轻颤。
“陛下果真停了大哥的职。”韦震拍了一把漆木案,此刻的他怒气冲冲,平日里耀武扬威的韦宴一声不吭地跪坐在他斜对面,可不敢触他的霉头。
只是座上的韦谊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他面上不显山露水,依旧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
“霍通此去河北,定要拔除我们的势力。”他将面前的茶盏一把抓起,又拍到一旁,“待到查明之时,才官复原职,谁知道会不会加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陛下就如此听信上官瑜那些佞臣的话。”他拿过身后仆人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手,又扔回去,“滚,滚下去。”
然后又压了压怒火,看向韦谊,“父亲,现在还不拉拢霍通,更待何时?娴儿她小,使性子,您怎么任由她胡闹?”
韦谊脑海里回想起韦娴儿从袖中拿出白绫的画面,他韦氏难道就只能靠女子来维持朝中的势力了吗?“娴儿是我一手带大的,她的性子,我了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韦震却因他袒护的话语更感生气,当时在厅内,可是他劝韦娴儿联姻的。族中多少人因她不肯嫁去霍家心生怨怼?怎么此时咄咄逼人的那个恶人却成了自己。
长街依旧热闹非凡,吆喝声不绝于耳。一排排店铺前屉笼的烟雾浓浓地拥上去,簇拥着随风飘扬的布幡。小贩蹲在布幡下,守着小摊看人来人往。穿过这条烟火小巷,入目皆是富贵堂皇的雕梁画栋,这便是传说中随便丢块砖头都能砸死皇亲国戚的洛阳城东龙大街。
车轮高达一丈二尺,马车檐垂下来的穗子,摆动的韵律像湖中泛起的波光粼粼;四面被名贵的丝绸装裹,同色系的香包绣着名花贵禽。镶金嵌宝的窗牖被一双玉手轻轻推开,“外面为何如此嘈杂?”
“回小姐,”侍女的声音夹杂着甲兵盔甲碰撞,和刀抽出鞘的呵斥声,“是之前弹劾太尉的上官侍中被抄家了。”
韦娴儿拨开挡住半张脸的碧水青色的纱帘,视线往里面探了探,只见一列甲兵押着一列家眷从长廊那边过来。
明明是初夏光景,长廊的珠帘还盛着,被阳光铺下来的树荫和光斑。一幅幅天然的水墨画的尽头,是被题了字画的石拱门,两旁是“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清雅脱俗,和谐静穆。
就这么被抄了家,属实有些可惜。
那列家眷已经一一跨过门槛。中有一女,青丝垂下,如瀑布之云烟;脑后的垂鬓插着金步摇,娥眉如青山连绵横卧;低眉敛目,却从眼角看她眼波流转,如西湖水波滟涟。口含朱丹,下颌如被勾勒过的弯柄如意;指白如葱根,细如柔夷。袍裾的朱柿色映在肌肤上,内穿松花下裳,一双云纹翘头履,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她的眼眸随着女子的步伐挪动,随后她唤来侍女,看着那女子,道:“叫她,过来。”
侍女略带惊愕,却还是照做。
那人纤纤碎步至了窗前,低头向高居车内的人行了礼。
车内那人却先将目光探过来,落在自己眼睑上后,才将玉臂撑在窗框上,金钗玉簪一齐露出车外,让声音渡着情感,顺着耳垂流到后颈。“抬起头来,看我。”
水滴从后颈穿梭在后背细腻的绒毛中,还未反应过来,那人却伸手,将冰冷的手指从衣襟伸进,触碰到她锁骨。在察觉到女子将要后退时,顺着锁骨中间的水洼逆流而上,一把攥住她的下颌往自己身前带。
“叫什么名字?”她声音中的力道比攥着下巴的更加咄咄逼人。
“上官静。”那人被攥着下巴抬头,隐忍着皱着眉头,青石巷中的一湾碧水荡啊荡,从脖颈挤出来的声音,惹人怜爱。
“反正都要充作官奴,到我府上如何?”那双张扬的朱丹砂靠近,容不得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