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日,胡管家眼瞅着府君总算睡了个好觉,还去后院和夫人一起用了午饭,才毕恭毕敬地将温同书的认错书呈上:“这是小郎君托我交予府君的,因着府君事务繁多,已拖了几日,还请府君过目。”
司空澹没想到还有此事,接过书信,却不急着打开,问:“同书在后院,一切可还妥当?”
“府君放心,小郎君是夫人接进后院的,后院一干人等不敢怠慢,精心照顾,也跟我们府上半个郎君差不多了。”
司空澹眉心一紧,似是不大满意,胡管家抬头一瞥,立刻补充道:“若府君另有安排,还请府君示下。”
司空澹深呼吸,自觉这些日子过于心急,缓了缓才严肃道:“后院听夫人的便是,我不插手,只一句,同书就是这府上的正经郎君,当日靖儿如何,今日他便如何,若有差池,我不轻饶。”
平日府君看重温同书,众人都是知道的,可到底是个半路接进来的学生,谁也不曾想竟有如此地位。胡管家听闻此语,冷汗直下,庆幸自己未曾得罪过那个小孩,连声应道:“是,我立刻告知府中上下。”
待胡管家退下,司空澹才坐在案前,细细看起小孩的书信来。这孩子习时文不过几回,如今写起些认错的话也能信手拈来,果真天赋异禀。再仔细瞧,不仅时**得好了,就连字也好看了些。
指尖叩在密密麻麻的小字上,一下下敲打着,却突然顿了一下。司空澹一笑,这孩子怎么还写错字了,这个远字,竟然写少了一笔,莫不是写得太急了?
司空澹眼前浮现出温同书羞红着脸奋笔疾书的乖巧模样,不由得笑了。
可视线再扫到那个写少了一笔的远字,他又笑不出来了——同书没有写错字,他是故意写少一笔的。
“来人!”司空澹唤了小厮进来,“你去后院瞧瞧小郎君,跟他说,我这几日处理完手上的事就去看他——不,我后日便去看他。”
小厮躬身应是,往后院去了。
温同书这两日心情好得很,脸上笑容多了,就连屁股上的痂都掉了不少,开始结第二轮疤了,今日下了床,自己走了一段路,要不是师兄拦着,他还想跑呢!
晚上秋雁抱了一张更柔软的棉被来,轻轻盖在他身上,道:“天气凉了,小郎君晚上可别踢被子,不然着凉又要受罪了。”
温同书乖乖地把手放进被子里,整个人都暖烘烘的,帐帘外的烛光在他的笑脸上跳动,平日不敢说的话现下也敢说了:“秋雁姐姐,你什么时候到我师兄房里去?”
秋雁一怔,立刻飞红了脸。他们这样的人家,长辈都会指一两个可靠的丫头到郎君房里伺候,之前夫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起,秋雁都不觉得难为情,可是这个小孩……
“别胡说,敢胡说我去回了夫人,还打你屁股!”
温同书脖颈一缩,可还是忍不住好奇:“秋雁姐姐,你会和师兄成亲吗?”
秋雁可算是服了他了,只是好笑之下,也不禁漫上些许心酸:“不会的,就算我去了郎君房里,也只能做些伺候的活,配得上郎君的,肯定是大户人家的女孩儿,许是国公的孙女,或者什么大官的女儿,总不至于是我。”
“可是秋雁姐姐很好。”
秋雁温柔地笑起来,道:“知道秋雁姐姐好,就听姐姐的话,快睡。明日府君就要来看你了,你可要好好的,不然府君会生气的。”
想到这个,温同书既雀跃又有些不安,嗯了一声,轻轻闭上了眼睛。秋雁怜爱地抚摸着小孩的脸庞,感觉他呼吸平顺了才放下帐帘,吹灭房里的烛火,轻声离开了。
次日温同书起了个大早,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一点也不觉得困。春蝉伺候他洗漱穿衣,问他是在房里用早饭还是去和夫人一起用,他破天荒道:“我去和师娘一起吃。”
往日因屁股伤着,温同书总也出不了房,夫人又不方便来与他一起用饭,这还是头一遭两人坐在一起用早饭。温同书今日穿的是府上裁缝为他裁制的新衣,湖水蓝的袍子,袖口绣着君子兰的花样,外面套着银白底色深蓝绣纹的袄子,颇有些富贵小公子的气息。夫人见了十分欢喜,拉着他坐在一处:“伤都好了?瞧你走路还是有些吃力。”
温同书粉扑扑的脸蛋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好多了,谢师娘关心。”
“你跟师娘说什么谢?师娘不在的时候,秋雁春蝉欺负你没有?”
温同书摇摇头:“秋雁姐姐和春蝉姐姐都很好。”
两人如同母子一般,一边聊着些琐事一边用了早饭。温同书惦记着先生要来看他,朝师娘告了退便回房去了。
这屋子住了一段时间,可今日突然就有些不顺眼了。桌案太乱了,收拾一下,床头上的书得放起来,木架子上的衣物,让秋雁拿走,席子席子,取个软些的席子来,是不是有点冷?叫小厮搬个炭盆来……
秋雁陪着他上上下下几乎把房间翻新了一遍,无奈道:“府君哪会介意这些事情?你嘴甜一点,府君就光顾着心疼你了。”
温同书忍不住笑,可笑完了又有点失落,他收了这么久屋子,先生怎么还不来?
是昨夜处理公务太晚了,还没有起吗?还是在用早饭?或者又有人来找他?还有别的事情没有处理完?会不会……会不会先生忘记了是今天来看他的?
秋雁没察觉到小孩的失意,关了朝西的窗户,道:“你先歇会,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药还是要喝的,可是温同书喝完了药,仍然没看见先生的身影。深秋渐冷,为了防风,门窗都是关上的,温同书打开窗户的缝隙,歪着脑袋倚在窗台上,想要看看先生是不是正往这边走,可他只看到秋风“呼呼”刮起地上的黄叶,那叶儿在半空身不由己地旋转一阵,最终孤零零落下,寂寥地躺在地上。
眼看就要过午,温同书在秋雁的劝说下吃了午饭,又被催着上床小憩一会:“你别急,说不定你一觉醒来,府君就来了呢!”
“可是我睡不着。”温同书眼巴巴地望着秋雁,看得人心底一片柔软。
秋雁坚持为他盖好被子:“你闭上眼睛,乖乖的,我去帮你问问府君什么时候有空。”
“真的吗?”温同书差点激动得掀开了被子,又急忙忍下,闭上眼睛,头还仰得高高的,仿佛在告诉秋雁姐姐我已经乖乖睡觉了,你快去帮我问。
秋雁不由得笑出了声,慢慢地出去了。
秋日的光线刺眼,哪怕关了门窗放下帐帘,还是和晚上不大一样。温同书虽然闭着眼睛,可仍然感到日光在眼皮上晃来晃去,加之一点睡意都没有,不多时就睁开了眼睛。
秋雁一直没有回来,他翻来覆去好一阵,最终拉开被子,下床穿戴好,悄悄地出去了。
从后院去前院,比从西院过去还要远。许是夫人在休息的缘故,洒扫的人都少了许多,温同书不欲让他人瞧见自己,一路躲躲藏藏,一下贴着墙根走,一下钻过回廊,好半天才到前院。
前院门口有护卫把守,难道先生在议事吗?
温同书躲在墙角处寻思一阵,回头走了。
他知道前院进不去,但也绝不可能回去,想起有一回师兄带他走过前院东侧的一扇小门,便偷偷从那里溜了进去。那小门进来是一片稀疏竹林,平日没什么人,温同书一脚踩上去,只听地上竹叶窸窸窣窣,生怕被发现了,赶紧快走两步,躲到书房外墙根下去了。
也为着快走这两步,身后伤口似乎裂开了,疼得他几乎动不了,只得先站在原地缓一缓。可缓这片刻,他便听到了书房内传来的声音:“世叔,侄儿是真心向学的!”
这个声音……
温同书张望一阵,顺着墙根挪到窗户底下,偷偷地起身,探出一双眼睛去。
是文兆荣,文兆荣竟然在这里!
书房里坐了三人,司空澹居中,神情淡然,文兆荣和一老者分居左右,温同书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司空澹还沉默着,那老者便发话了:“贤侄,我们文氏一族如今没落了,你看不上兆荣是应该的,但是,兆荣好歹是与靖儿一同长大的,当年我也曾与你伯父同朝为官,说回来情意不薄,你若能助这孩子一臂之力,来日文氏上下,都必定感激不尽!”
“老尚书言重了!”司空澹推辞了半日还是推不掉,“晚辈才疏学浅,世人皆知,把兆荣这等好苗子交到我手中,我实在惶恐!”
“贤侄不必过谦,若是天下时文第一人都自认才疏学浅,叫世上读书人的脸面往哪里搁?”
司空澹长长叹息一声,道:“若是兆荣不嫌弃,便把你的文章拿过来,我替你瞧瞧便是。”
文兆荣喜出望外,立刻起身到司空澹身前,一拜到底:“多谢世叔!小侄必不负世叔所望,勤恳向学!”
窗外,温同书的小脑袋又慢慢滑下去了。他贴着墙,只觉脑袋嗡嗡的——原来先生没有去看他,是忙着收文兆荣为徒。
不过他也不怪先生,只要是个明眼人,都会选文兆荣。官宦世家,祖祖辈辈一衣带水的情意,总比他这个蹭吃蹭喝的小子要好。
屋里几人又说了几句,司空澹才起身将人送出去。温同书余光瞥见那几人往外走,便顺着墙根跟了几步,远远地看见他们又作揖又躬身的,一时间没了心情,转身往那小门走了。
司空澹将人送到前院门口,便让小厮送出去了,转身回来,却看见那片稀疏竹林里一个小小的身影,垂头丧气的,正往东边走。
这孩子……
司空澹颇有些恼怒,唤了胡管家来:“小郎君的伤可好了?”
胡管家不知前因后果,如实答道:“应当是好大半了,但还在后院养着,恐怕未能痊愈。”
司空澹冷哼一声:“那也不妨事,你去取些藤条来,泡了水送到后院去。”
胡管家眼明心亮,却不知小郎君怎么的就得罪了府君,也不敢问,只应了一声,便去找藤条了。
却说温同书回到后院,脸上泪水一片,被冷风一吹,小脸割得生疼。进了屋,脸也不洗,坐在案前就要提笔写字。
既然收了文兆荣,他这个学生也是多余的了,与其等着先生来赶他,不如他自己先走,还显得有骨气些!
心酸恼怒之下,温同书在纸上落下一个大大的“绝”字,却怎么也写不下去了,眼泪“啪嗒啪嗒”流,肩膀也跟着一起一伏。
秋雁端了煎好的药来,见他哭成个小泪人,不禁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温同书抹了一把眼泪,倔强道:“没什么。”
“来,先把药喝了吧。”
“我不喝,我病死算了!”
秋雁大骇:“说什么胡话呢?”
“反正我不喝!”
秋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温声哄着:“我让人去问了,说府君在见人,晚些就会来看你了,你快听话,把药喝了,不然府君一来,你这屁股又要受罪!”
“他爱打就打,反正……”眼泪像断线珠子一样“哗啦啦”落下,温同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反正都是他说了算,我也没有办法。”
秋雁真像一把捂住他的嘴,这府里,谁敢这么说府君的不是?可是这孩子又是夫人手心里的宝,只能哄,不能骂。秋雁耐着性子抚慰了好一阵,最后看他实在不愿意喝药,也没办法,只得先去告诉夫人,让夫人裁夺。
却不料,秋雁端着药才离开房间,便碰上迎面走来的府君,她蹲身行礼:“府君。”
司空澹上前,问:“是小郎君的药?”
“是,”秋雁有些为难,“小郎君不肯喝。”
“给我吧。”
秋雁不敢违抗,只得双手将放着药碗的托盘一并交给府君,随后徐徐退下。
司空澹端着药,“吱呀”一声推开房门,一只脚刚迈过门槛,便被大吼一句“我说了不喝!”紧接着,一个纸团直直砸来,正中他的眉心,又“啪嗒”一声落在托盘上。
温同书看着眼前人,又看看自己空空的手心,确定刚刚是把揉成一团的纸丢了过去,双腿瞬间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