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寒、挨打、惊惧,内伤外伤加持,温同书的小身板根本扛不住,伤口没有清理完就烧了起来,浑身滚烫,意识不清,只“哼哼唧唧”的,不知是说疼还是说怕。
头发花白的大夫花了足足两刻钟才给小孩清好伤口,一盆原本干净透澈的水被血染了颜色,载形端着水盆出去的时候,把外间的父子俩吓了一跳。
司空澹坐不住,快步走到屏风前,差一步就绕进去了,但未得大夫答应,又不敢进,只问:“大夫,同书如何了?”
隔着屏风,大夫的声音不甚清晰:“皮肉伤得厉害,但没伤着筋骨……发了热,受罪呢!”
司空澹双眸暗淡,嘴唇开合,许久却只说得一句:“有劳了。”
“爹,同书会不会有事啊?”司空靖眉心皱成一团,小嘴也撅得能挂油壶。
司空澹搂着儿子,叹息一声:“放心吧,没事的,有大夫在呢!”
司空靖靠在父亲怀里,默默流眼泪:“我不应该骗爹的,但是同书他……都怪我,我带他回来还骂了他好久,他一直哭,躲在墙角下哭,哭得我受不了……他又一直问您,我没办法了才这样的……”
“莫哭了,”司空澹见不得儿子哭,自己也跟着难受,“不怪你,怪爹,同书他心思重,我早就知道,今日说什么也不该丢下他在那里的,爹这两日事情多,心急了。”
“爹呜呜……要是同书出什么事了怎么办?”
“不会的,别多想啊,等会大夫出来咱们再好好问问。”司空澹一边忧心一边拍着儿子的背安慰他,又变成了那个温文尔雅的巡抚大人。
大夫是小半个时辰后从屏风后头出来的,满头大汗,颇为狼狈。可司空澹还没问话呢,他又急忙写药方去了,温同书烧得厉害,得赶紧煎药服下才是。
常用的药材府里都有,药方的小厮们轻车熟路,抓药煎药一气呵成。司空澹不担心药,却担心孩子,拉着大夫在房里问长问短。大夫慢条斯理道:“臀上伤得重,恐怕得养好长一段时间。这孩子体弱,又受了惊吓,须得日夜好生照看,万不能再受惊。”
“多谢大夫,还有劳您每日前来号脉察看才是。”
“府君不必多礼,此乃老朽分内之事,必当尽心竭力。”
又说了几句,司空澹才好生将人送出去,遣小厮送大夫回去安歇。
药还没煎好,父子俩只得干坐在温同书床前,静静地看着小孩。温同书趴伏在床上,腰背之上和大腿往下都盖了被子,只中间臀部一处上了药,轻轻盖着一块干净的白色绸布。就算是昏睡过去,温同书也不大安稳,呼吸浑浊,嘴里喃喃念着些什么。
“爹,他说什么呢?”
司空澹坐在床头,弯腰侧耳听了好一阵,却只听到一个声,顿时有些无奈,轻轻掐了下小孩通红的脸颊,道:“他梦里都怨我呢,一声声地喊府君。”
“怎么可能?”司空靖变了脸色,上前来挤了父亲的位置,“让我来听。”
温同书不知外界,只沉睡在梦里。梦境中,他又回到了灯火通明的后院,先生一家其乐融融坐在一起,他走上前去,跪下,磕了一个头,只听先生说:“同书来了。”
“是,同书来了。”
师娘娇笑着冲他招手:“快,来师娘这,师娘给你留了月饼,你师父和你师兄可都没有,就留给你一个。”
于是他站起身,乖乖走到师娘身边坐下,尝了一小口鲜香的肉馅月饼。先生一直看着他,问:“你若爱吃,让人平日也做一些,给你留着。”
他点点头,道:“谢谢师父。”
“谢……谢……呼……谢……父……”温同书嘴唇翕动,夹着热气,断断续续地吐出不甚清晰的字眼。
司空靖直起身子来,道:“爹,他不是叫府君,他在叫师父。”
司空澹听了倒奇,这孩子从没叫过他师父的,梦里怎么会叫?虽然他们早已是铁打的师徒关系,但那一声师父,却是一直没有的。
“你走开,我再听一听。”司空澹赶走儿子,再次俯身下来,可温同书却睡沉了,呼吸平缓而均匀,再没有了声音。
温同书一整晚都没退烧,药死活灌不下去,喂三勺顶多吞一勺,司空澹和司空靖陪着折腾了一宿,谁也没合眼,天光破晓时,胡伯来传话,说是有官员到府上禀告今年龙山府秋收之事。
司空澹放心不下温同书,可在其位谋其政,也不能尸位素餐。民生乃是大事,收成更是重中之重,于情于理都该去见。
看到父亲为难的模样,司空靖道:“爹,您去吧,我会看着同书的,同书醒了,我派人去告诉您。”
司空澹沉默一会,点了点头:“同书有什么事,不管好与不好,总要遣人去告诉我,听到没有?”
“我知道,爹,您去吧。”
司空澹愁眉不展,轻轻地抚摸了温同书的小脸,满心不舍地迈出了屋子,步履沉重地往前院去了。
辰时,大夫来换药,药布一揭开,就跟掀开皮肉一样,翻滚的疼痛把温同书从沉睡中刺醒了。他还没完全清醒,就被疼出了眼泪,“呜呜呜”地哭起来。司空靖蹲在他身前,轻轻拍着他的背:“不哭不哭,大夫给你换药呢,上了药就不疼了。”
“师兄……”温同书看见师兄在跟前,一下就想起昨晚的事,立刻抓了师兄的手,“师兄……”
司空靖知道他,忙道:“师兄没事,那两下板子,都打不疼师兄,你看,师兄还活蹦乱跳呢!”
见师兄不似作假,温同书稍微放了心,可视线范围内并没有先生的身影,泪眼又模糊起来:“先生呢?”
这夹着哭腔的声音,任谁听了都不忍心,司空靖帮他擦擦眼泪,道:“我爹守了你一晚,早上才被人叫走,走之前还一再叮嘱我,要是你醒了,不管好不好,都一定派人去告诉他呢!”
载形守在一旁,适时插嘴:“郎君放心,方才劳生已去了,府君等会就知道了。”
“你可听到了?我爹等会就知道了,忙完肯定来看你,你乖乖的啊!”
温同书总算放了心,满带着泪珠的小脸点了点,安安静静地趴下去上药了。
表层皮肉全都打碎了,只能耐心等待着伤口结痂,长出新的皮肉,这样的过程对一个孩子来说实在太痛苦折磨了些。温同书疼得睡不着,司空靖也只能陪着说话,缓缓地安慰着他。
消息不可避免地传进了后院,夫人急不可耐,提着裙子就匆匆忙忙来了。司空靖大惊,替温同书遮挡好才出门去请母亲进来。
夫人一脸担忧,进屋见到温同书,失声叫起来:“怎么回事?怎么打成这样?”
温同书抬起苍白的小脸,无力唤道:“师娘。”
“趴好趴好,”夫人走到床边坐下,却不好看他的伤,只顺了顺他的脊背,“疼得厉害吗?除了挨打的地方,还有没有别的地方不舒服?”
温同书这会还低烧,但不想让师娘太担心,只道:“我没事。”
夫人叹声气,环视一圈,对儿子嗔怪道:“你这不是个养伤的地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同书伤着在你这里怎么成?”
司空靖心想,这也不能怪我呀!
“秋雁,”夫人唤了一声,“你回去,和春蝉收拾一间屋子出来,让人把同书送过去我那里。”
司空靖大惊失色:“娘!这怎么成?都说儿大避母,同书也不小了,更何况……”
更何况还不是亲儿子。
“这时候说什么儿大避母,在这里你能照顾他吗?这些个小厮毛毛躁躁的,给同书擦个身子都弄不好,你还想不想让他好起来?”
“那、那爹要是问起来……”
“你爹算什么?”夫人杏眼圆睁,“一个酸腐书生,读了几年书就摆什么先生架子,总有一天我去回了你外祖和丞相,让他也尝尝板子的滋味!”骂完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反而心疼起孩子来,“好好的一个孩子,回回都打这么重,他是教弟子呢还是抓住了仇人要报仇呢?!”
司空靖抖了几抖,知道他娘真发怒起来,比他爹还厉害,也不敢再说了。
于是,温同书就被送进了后院,安安静静地养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