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清晨天边外响了一声轻雷,学堂里也跟着炸了锅,一个个伸长脖子,想要看看外面有没有什么新鲜事,被先生手执戒尺瞪了好几眼才无奈地消停下去。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十一二岁的少年们稀稀落落地念着书,心却早就飘远了,“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先生穿着灰色长袍,手里提着戒尺,在摇头晃脑的学生中间走来走去,时而朗声纠正学生的发音和句读:“文章,须得一句句读透,将来做起文章来,方言之有物……”
少年们左耳进右耳出,一边瞟着手里的书,一边寻思着等会是去踢球还是斗蛐蛐。
“来!蹴球!”
“我也来!”
“温同书,你来不来?”
名叫温同书的少年看着比旁人瘦弱些,文文静静的,摇了摇头,喊他的人便“嗖”一下跑走了。
圆球在少年们的脚尖、膝上灵巧滚动,虚影掠过,一阵阵欢呼随之飘散开来,夹杂着少年们的笑声。温同书靠在廊下,远远地看了,禁不住心驰神往,不由自主走过去好几步。
学堂的学监凶神恶煞地出来了,高声呵斥着:“谁许你们蹴球?全都给我回来!”
少年们一见学监,立刻慌慌张张收了球,或是提心吊胆,或是哭丧着脸,一个个钻回廊下了。
乌泱泱地跪了一片。
学监正训骂着孩子们,便有人捧了戒尺来,从第一排最右边的小孩开始,“啪啪啪”地打过去。挨了打的孩子眼里包着眼泪,眼睫毛一颤就要抖出晶莹饱满的泪珠来,还没挨上的则战战兢兢,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戒尺尚未加身,屁股已经隐隐作痛。
“到学堂里就收心读书,成日玩闹,成何体统?!你们将来都是要考科举、报效君王的人,如今……”学监骂着骂着,发现底下有些异样,一个学生似乎在抗罚,定睛一看,喝问,“温同书!你还有没有规矩了?!”
温同书立马跪直来,胆怯道:“先生,学生不曾蹴球!”
“荒唐!不曾蹴球你如何与他们在一处?!可知你生性贪玩!你与旁人不同,几位先生都赞你读书勤奋聪明,竟然贪玩犯过,更要严惩!”学监气得胡子都飞了起来,“蹴球的,各责三十戒尺,温同书责六十尺,先打他,重重打!打完了再做两篇文章方可回家!”
“先生!”
“再争辩便打一百二十尺!”学监指着身旁空地道,“将温同书提过来,在这里打,你们都看着!”
温同书如同小鸡一般被揪到众人跟前跪着,再不敢出声。如此当众受罚,令他万分羞耻,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偏生学监不肯轻轻放过,竟下令剥了他的衣裤责罚,下头跪着的众学生纷纷议论起来。
温同书眼泪“哗哗”淌下,不敢出一言,只得直直跪着,任由自己如剥了壳的鸡蛋一般的两团肉落入众人眼中。
方才在下面只挨了一尺,颜色很淡,不凑近细瞧都看不出。温同书是学堂里的佼佼者,读书、写文章都十分有天赋,加之勤奋刻苦,学堂里的夫子学监等人都对他寄予厚望,将来若是考中了进士,别说他们学堂,就连整个龙山府都脸上有光。故而,平日里,学堂管他最严,他若犯了错,也罚得最重。
此刻,学监正气头上,也不待他人动手,一把夺过戒尺,高高扬起,“啪”地责下,把那两团白皙的肉打出一道鲜红的痕迹。
温同书本就怕得发抖,这一戒尺下来,只疼得浑身震颤,眼泪“扑簌”落下。
学监最不懂心疼人,日日都要抓一些不听话的学生来责罚,以儆效尤,学生越疼越怕他越觉得好,就是这样,这些小孩才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见了温同书默默流眼泪,呵斥道:“知道错了便改,哭哭啼啼又有何益?!今日狠责你,是为了你将来能成材!若是你将来真考中进士,说不得还得感激起我这戒尺来!”说着,又挥起戒尺,“啪啪啪”地抽了下去。
学堂里的少年都是见惯了彼此受罚的,今天是你,明天是我,少有嘲笑彼此的事,看见学监打这么狠,一时想起温同书身体羸弱,又羞怯胆小,纷纷替他担心起来,有些讲义气的,差点就要开口为他求情,却被旁边的同窗拉住了,示意别惹怒学监。
一晃神的功夫,温同书已挨了十几下,白白嫩嫩的屁股被打得一片鲜红,火烧火燎一般疼痛难耐,眼泪更是“啪嗒啪嗒”掉了几箩筐。正疼得七荤八素时,却听学堂门房的声音慌慌张张地传来:“学监大人!府尹大人来了!”
学监一愣,挥到半空的戒尺猛然停住了,问:“哪位府尹?”
“就是前几日到咱们龙山府的那位,不知怎么的,大驾就到咱们这来了!”
他们这学堂多是些没有地位权势、又盼着孩子读书考科举出人头地的穷苦百姓家的孩儿,官员士绅家往往有自己的家塾,集中教育家族中的子弟,若是人丁稀少的,便请了先生到家里去,单独上课,因此历来的官员往往对学堂很忽视——都知道有这么个学堂,可谁也不来看。
可是,新来的府尹大人竟然大驾光临了!
学监把戒尺一收,冲孩子们道:“都进去读书,等会府尹大人来了,谁敢闹事,我就寻大板子来打!快起来,都进去!”
学子们心里颇为感激这位府尹大人,竟然让他们侥幸逃过这一劫,纷纷起身进了屋,一个孩子从地上爬起来,还不忘上前去扶温同书一把。温同书抹着眼泪,慌慌张张地穿好衣裤,低头进去了。
新来的龙山府府尹不过三十四五的模样,身材挺拔,白面红唇,星目剑眉,本是颇为英气的长相,却被温润的读书人气质中和了下来,一副十分平易和蔼的模样。府尹提着青色官袍一角,跟随着学监迈入厅中,听学监低头哈腰地问有何贵干,只是微微一笑,道:“我初来此地,在各处巡视一番。你们学堂办学多年,理应来看看,如有需要,尽管开口。”
学监在这学堂里十多年了,头回听到这样的话,喜笑颜开:“府尹大人记挂,学堂上下不胜感激。”
“不知你们这里的学子做了文章没有?可否一观?”
这意思,是要挑人了,学监立马点头:“有,有!府尹稍等!”说罢,立刻吩咐人将那些做得好的文章捧过来。
府尹喝了一口茶,微微蹙眉,却没说什么,只静静地放下了茶碗。
捧来的文章有十几份,府尹道了谢,一张张翻起来,却都没看到十分惊艳的,直到他翻出一笔秀丽的字迹:“这孩子,字倒写得不俗。”
学监一瞧,果然是温同书的卷子,立刻道:“府尹大人慧眼!这是我们学堂里一个名叫温同书的学生的文章,他字写得好,文章也做得好!”
府尹扫了几眼,果然不住点头:“好是好,但这孩子做的是古文,可做了时文?”
所谓时文,是当朝流行的骈文,讲究对称、用事和词藻华丽,与古文的质朴不同,当朝考科举,都是做时文的。
“呃……”学监一时语塞,温同书不爱作时文,他不能谎称有,更不能直接说没有,只得打一个马虎眼,“温同书这孩子年纪尚小,还未学作时文。”
府尹理解地点头,又问:“这孩子今日可在学堂?我想见见他。”
温同书被叫出去的时候,一颗心直提到了嗓子眼,战战兢兢,以为是自己犯错的事被府尹知道了,要到府尹面前受罚,前往厅堂的几步路,简直死的心都有了。进了门,他顺从跪下,泫然欲泣:“学生温同书拜见府尹大人。”
头磕到地上,不敢抬起。
殊不知,他这个样子,格外惹人怜爱。府尹差点起身扶他:“快快起来,不必多礼。”
温同书受宠若惊,眼睫毛颤啊颤,跟受惊的小鹿一样,却不敢真的起来,只是直起了身子,礼数周全道:“多谢大人。”
府尹不勉强他起身,温声问:“我看了你的文章,是个好苗子,你将来可要考科举?”
温同书从没这么近距离见过府尹这样大的官,近得足够他看见青色官袍上的暗纹,这让他胆战心惊,连说话都要想上许久。
“学生愿意。”
他不说我想考,只说学生愿意,仿佛自己的想法根本不重要,只要府尹需要他去考,他就可以去。
府尹与他出身不同,自然体察不到他那些话里的小心翼翼,只是很高兴,道:“那你愿不愿意去我府中读书?”
这话一出,别说温同书,在场的学监、夫子等人全都变了脸,好像天上掉了个大馅饼,直直砸中了他们学堂,一时间,众人全在使眼色,让温同书答应。
温同书抬眸,看看府尹,又看看学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府尹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你愿不愿意?”
温同书嗫嚅一下,点了点头:“学生愿意。”
府尹十分高兴,起身道:“那便今日同我前去如何?”
学监几乎要跪下谢恩了,温同书却摇了摇头,府尹不解,问:“为何?”
“我、我还没有挨完戒尺。”
学监暗暗“啧”了声,这话怎么能说给府尹听呢?可是说也说了,他也只好补救,赶紧道:“府尹大人,温同书今日犯了小过,学堂照着规矩教训他几下,不过这孩子性子极好的!”
府尹点点头:“犯过受罚,自当如此。既然这样,你明日到我府中如何?”
温同书惴惴不安,点点头:“学生遵命。”
学监安排人给府尹上新茶,自己悄悄将温同书拽了出去,责怪他说那些受罚的话,让学堂丢了面子,实在气不过,唤了人来:“带他去廊下,这么想挨戒尺,就让他挨,重重打!”
温同书不敢争辩,默默跟着走了。
之前挨到十几戒尺已没有太多痛感了,温同书乖乖褪下衣裤,露出只带着一片薄粉的屁股来。施罚的是学堂里给学监和夫子们打杂的一个年轻秀才,见他褪了裤,也不留情,高高扬起戒尺就打了下去,“啪”的脆响在廊下格外清亮。
温同书眼中又溢出眼泪,不知怎么的,比刚开始挨打还委屈。
厅堂里,府尹坐了一会便要走,学监笑脸相送,直送出学堂大门。经过前院时,府尹似乎听到了那戒尺着肉的清脆声响,回头朝廊下望了一眼,只看见那孩子被打得通红的臀和始终挺直的脊背。
府尹看了片刻,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