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枝丫被雨砸的哧哧作响,斑驳树影剪碎月光映在宋鸾枝的侧脸上。
裴逢序那句话像是一气之下砸在了棉花上,对她而言,不痛不痒。
宋鸾枝面色平淡,那双刚刚还带着似同情悲悯的眼神此刻也暗了下去,薄唇抿成一条线。
“裴逢序。”她淡声开口。
“我知道你现在一时难以接受事实,所以你今晚说的一切我都不会放在心上。”
“但我还是想告诉你,这种占据灵魂的事情,不仅对你,对我也是意外,我无法控制这一切,所以我选择随遇而安,替你的鸾枝继续活下去。”
这般说着,她下意识用手指轻轻碰了下那仿佛还在流着血的手腕,“裴逢序,你的鸾枝...是被绣衣纺的人陷害,溺水而亡。”
隐忍的呜咽声裹在夜色中,萧瑟寒风吹干他脸上的泪痕,徒留他一人紧抿着唇。
曾经趴在墙头满脸雀跃的少年,此刻单薄的衣衫凌乱不堪,手指攥紧到发白,终是撑不住的任凭眼泪肆意流淌。
见状,宋鸾枝终是于心不忍,斟酌开口:“裴逢序,你烧刚退,先起来吧。”
见他如提线木偶般毫无反应,她无奈叹气,厉声道:“如果鸾枝知道,她喜欢的少年就这般不注重身体,怕一定会生你的气。”
话落,裴逢序慌乱无措地起身,胡乱擦了擦脸颊的泪珠,无视掉眼前的宋鸾枝,欲走出门。
“外面还下着雨,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绣衣纺,你让开。”
裴逢序冷着脸,双眸红肿却悲寂一片。也不去看宋鸾枝,只是直直地盯着远方,语气坚定。
“裴逢序,你做事能不能想想后果?绣衣纺背后的势力是晋王,你一个小小都尉之子,怕进去了,骨头都不给你吐出来。”
远处残山被迷雾笼罩,昭昭身骨此刻也如窗外梅树压断了腰,裴逢序望向宋鸾枝,声音破碎,“我只是,想要我的鸾枝回来...”
“裴逢序——”
宋鸾枝刚出声,下一秒便毫无征兆地被裴逢序用双手死死握着肩,他像用尽全力,疼痛瞬时溢满整个身体。
他瞪着双眼,一副疯魔样,浓烈的哭腔混着笑意,嘶哑难听。
梅香糜烂,混着湿意,凉透了心。
他先是笑了几声,随着雨声渐强,再也抑不住情绪,转而痛哭流涕,大声哭喊着:
“为什么不能骗我一辈子?为什么!”
“我宁愿是我的鸾枝移情别恋,也不愿...也不愿她已经死在了我不在的时候!我连她的最后一眼都没见到...你让我怎么办,怎么办!?”
深渊巨口盘旋在他的头顶,让他慢慢迷失,深陷泥泞无法自拔。
“是我的错。”
裴逢序双眼无神,卸下全身力气松开了宋鸾枝的肩膀,踉跄地后退了几步,低着头自言自语道。
“如果不是我,鸾枝就不会死,你也不会来。”
“是我活该,是我应得的...”
“裴逢序,你别这样——”
“你说,如果你死了,鸾枝是不是就会回来?因为你占据了她的身体,所以她才回不来的!”
空气陷入一片静默,宋鸾枝看着面前已然痴狂的男子,头脑发胀,竟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神经病。”
面前的裴逢序疯魔的样子让宋鸾枝气到发笑,默默吐出一句粗口。毕竟在她看来,现在不管说什么,这个人都不会听进去的,只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果不其然,下一秒裴逢序便缓缓直起了腰。大滴大滴滚烫的眼泪落下来,发狠似的牙齿毫不容情的狠咬下去,鲜血溢出。
光影斑驳,惨淡如霜。
对上裴逢序那双黑眸,宋鸾枝暗叫不好。
他的表情狰狞可怖,眼底恨意翻滚,面容苍白。
宋鸾枝缓缓退至门前,下意识开口想要喊出暗卫的名字,却在刚张开嘴的那一秒,强劲的利风划破脸颊。
刺眼的月光被反射映入眼帘让她不禁闭上眼,再次睁开眼时,对上的是不知何时站立在她身前的裴逢序,以及——
那距离她脖子仅两厘米的长剑。
甚至因为出手过于迅速,皮肤上已经划开了一道小口,渗出了些血。
心脏猛烈跳动着,为不露声色,宋鸾枝只好将手藏进衣袖,握紧手指提醒自己。
男子长身挺立,眉眼锋利,握着剑的手却微微发颤。
那一刻,宋鸾枝才真的意识到,裴逢序不是普通的世家顽劣子弟,是真真正正上战场杀敌万千级受重视的未来小将军。
“裴逢序,你真的要杀了我吗?你真的觉得,只要杀了我,你的鸾枝就会回来吗?”
“或许呢。”
宋鸾枝着实被气到发抖,冷笑道:“裴逢序,你真的是又疯又傻。”
“裴逢序,你还记得那年中秋,你和宋鸾枝在桥边柳树上挂着的红条吗?”
闻言,裴逢序眉头紧锁,握着剑的手紧了紧,抿唇不语。
“我原先还不知道,是夏筠告诉我的,于是我派她去寻了下,将这红条拿了回来,你不想看看吗?”
见这利剑未收回半分,宋鸾枝也不恼,自顾自的将放在袖口处的红条拿了出来,展开在裴逢序的眼前。
那熟悉的字迹和略微破碎的红条,刺痛了裴逢序的眼,心口发胀的厉害。
曾经的一幕幕,一点一点浮现在他的眼前——
长街沸灯,人声鼎沸。
华丽琳琅的花灯敌不过身边人的一颦一笑。
青霭漫漫,酒醉人酣。
明月藏起少男少女的情思,却吐出银辉落于二人相握的手掌上。
那柳树之下,他撩起少女因弯腰写字垂下的发丝,仿若握着红烛摇曳下,连着绣球的红条。
“鸾枝,你写的什么?给我看看。”
少女却故意将红条藏在身后,笑脸盈盈。
“还没到时候呢,等以后实现了,我再拿给你看。”
未曾想,往事已如炊烟消散于世,连同着心上人一起,再也不见。
唯剩这高挂于枝的红条,还随着骤雨狂风,艰难的带着曾经的回忆,存活着。
素灯燃烧着,更衬得裴逢序单薄的身影微微摇晃。回忆如潮水般,淹没着他的一切,心口的巨石不留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月夕相会下,唯有四愿。”
细雨如丝,伴着宋鸾枝清脆的声线,却如击鼓鸣响般重重砸入裴逢序的耳畔。
“一愿自己傲霜斗雪,和光同尘。”
“二愿家人担风袖月,百岁无忧。”
“三愿逢序青衫落括,光风霁月。”
“四愿宋家云程发轫,青云万里。”
那一刻,宋鸾枝温润的声音似从遥远的柳树下传来,温柔又坚定,怀着满眼的希望,拨开雨雾,站在桥头之上,朝着裴逢序柔柔一笑。
“裴逢序,你以后,一定要成为和绥的小将军呀。”
她的声音渐渐飘远,透明的身子让他碰不到、抓不着。只能无力地停在原地,看着她消散。
“啪嗒”。
长剑终究是承受不住满腔的悲凉,无力落地。
宋鸾枝看着弯下腰,双手捂着脸止不住痛哭的裴逢序,走近将红条塞进了他的手心中。
“好一个,只愿我青衫落括,光风霁月。”
裴逢序苦笑着,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描摹着红条上的字迹,喃喃自语道:
“可是,若没有你在身侧,又有何用?”
他将红条放于心口处,整个人似安静下来般站于窗边,眼神落至那青苔遍部的残墙,思绪飘远,半哑着声开口:
“其实,我刚开始的时候有发现你的不对劲。”
宋鸾枝闻言一愣,抬眸看向他。
“因为我的鸾枝,从来不会怪罪我私自爬墙头,只会让我小心着些。我的鸾枝,也不会将我的香囊藏于袖口,而是会一边打趣我的绣工一边将它挂在身上。 ”
“看到你与容世子那般亲近,我心痛如麻,但我只是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我们只是太久没见面了,只要我天天出现在你眼前,你就会再次喜欢上我,和曾经一样。”
“只是没想到,一切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我的鸾枝,早就不在了。”
他收回视线,扯了下嘴角,颤着手俯身将那银剑收回。
“其实刚刚,恨意滔天下,我是真想对你动手。可笑的是,当我看见你那张脸,我竟不敢出手。这跟了我将近十年的佩剑,我竟也拿不动了。”
裴逢序走至宋鸾枝身前,朝她伸出了手,语气平淡:“给我。”
宋鸾枝愣了一下,便知他所要的东西,将放在胸口处的香囊递了过去。
他接过时,还带着残热。
“怎么了?”
宋鸾枝有些不好的预感,惴惴不安道。
只瞧着,裴逢序转过身,毫不犹豫的走到那燃烧的烛火前,在宋鸾枝的震惊下,将那香囊点燃,任由着它被烈火灼烧。
“你干什么!”
宋鸾枝快速走上前想要趁它还未燃烧干净时吹灭,却被裴逢序抬手阻止。
“算了。”
他静静看着那费了自己好几夜的香囊慢慢消失,竟笑了一声。
“或许烧掉它,鸾枝就能拿到了。”
“我不会将这些事告知他人,因为现在能实现鸾枝愿望的,只有你。但我也不会,再如往常般见你了。”
“一旦我看到你这张脸,听到你这个声音,鸾枝的一切都会出现我眼前。我怕我会如今晚一样,做出过激的举动。”
和绥隆冬某夜,雨浸小城,暴雨初歇。
裴逢序套上厚重的斗篷,提起长剑,颤颤巍巍地朝着屋外走去。
宋鸾枝欲阻止,却不过是触碰到他的视线时,便停了下来。
他每往外踏出一步,木板便嘎吱一声,混着雨水,沉闷厚重,像心底里发出的悲鸣声,无力无望。
湿意混着刺骨的风,仿若城墙下万箭穿心的利剑,却挡不住他行进的步伐。
“我会用一辈子,去弥补这个错误,去尝还我爱的鸾枝。”
草绿珠莹,枝干折腰。
宋鸾枝抬眼,只见那人已然心甘情愿进入那深不见底的夜色,最终随着那缕缕生烟,消失于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