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一瑶打算独自去西岩山走一趟探探风声。
谢云松和萧澜也许只当叶子昭是胡乱猜了个孟柏可能的藏身地,她心里却明镜儿似的,叶子昭给出的那一套漏洞百出的说辞多半是现编的,他言之凿凿的理由只有一个,偏这个理由不能放到明面儿上去说给谢云松听:那个正经的前朝遗孤聂之远他正在西岩寺里当和尚。
孟柏能想到来找她和叶子昭的麻烦,自然也能想到直接去把聂之远绑了带回去当一个傀儡。
叶一瑶本想直接出城,但转念想到裴清应当还在店里等她,也不晓得那个二愣子会用什么法子去试探出那一个他所猜忌的内鬼,于是她在内心里挣扎了一下,最后只好认命地转了身,又往酒楼方向去。
裴清却不在店里。
店里客人并不太多,顾闯正皱着眉头站在柜台后头算账,颇有一副当掌柜的气度。自打叶一瑶每日去靖武司当值之后,顾闯便接手了这一间酒楼的大小事务,他从叶一瑶初开店时便跟在她身边忙前忙后地打下手,也算得上是店里的元老,处理些大事小情自然是驾轻就熟,并不会觉得有多为难。这一会儿他正看账目看得专注,没瞧见叶一瑶进来,叶一瑶本不想打搅他,可扫视了一圈没找着裴清,便只好上前去轻轻叩了叩柜台,问道:“裴清没过来?”
顾闯被这一声叩响吓了一大跳,抬头见到是她,连忙答话道:“裴公子来店里转过两圈,还问了问近几日店里是否出过什么不大寻常的事情。”
又道:“除了张大厨昨日请了街坊帮忙带话,说是生了一场急病需要将养,告了几日假,我便想不到别的了,因此照实说给了裴公子听,他听完就出了门,也不知是去了哪儿。”
叶一瑶倒把重点给放到了歪地方:“张大厨病了?你怎么不早跟我说一声?”
顾闯道:“张大厨知道你近日忙着查案,只怕打扰了你,又说这一场病只是来得气势汹汹,其实并不要紧,因此不让我告诉你。”
他见叶一瑶拧了眉,便宽慰道:“我昨日抽空去张大厨家里探望过了,他精神很好,大夫也说过两日便能好透了,你不必忧心。”
叶一瑶心知自己腾不出空去,何况她去了也未必能帮得上忙,因此只好勉强承了情,又叮嘱了顾闯两句,才道:“辛苦你了。”
她这一句话音未落,便看见顾闯望着她身后的眼神突然有些吃惊,他大概是想要出言提醒什么,叶一瑶也没有慌乱,她的长剑并未出鞘,只连着剑鞘随意往后一横。她当是有哪个不长眼的抄着点儿三脚猫功夫就要偷袭她,因此完全没当一回事,可这一剑划过去,她却没听到意料中的钝响。
倒是有个熟悉的小姑娘声音委委屈屈地响起来:“你现在怎么那么凶呢……”
叶一瑶沉默片刻,才将剑收了回来,叹息道:“师姐呀,我早跟你说过,你这么个闹法迟早有一天要受伤的。”
除了祁月梅还能有谁。
她直觉不能将自己要出城这一件说给祁月梅听,可祁月梅在店里守了许久,好不容易逮着这么一只熟稔的兔子,自然亲亲热热地黏了上来,问道:“你过会儿是不是该去巡逻了?我陪着你一起去啊。”
又拍着胸脯打包票道:“我爹前两天还夸我有了长进,一定不会拖你的后腿的,你尽管放心就是。”
叶一瑶面对着她,稍稍向门口挪了一步,敷衍道:“我来时听说他们在城东找着些线索,正要去帮忙呢。”
这一句是她随口编的,可祁月梅深信不疑,甚至兴致勃勃地捏住了她的袖子要往外扯:“那你快去啊,可别放跑了那帮恶人。”
那一个字读作“你”,写作“我们”。
叶一瑶翻了手腕,施了一点巧劲从祁月梅的爪下挣脱出来,试着哄骗她说:“你先行一步,我得再去找几个帮手,这样抓人会稳妥一些。”
祁月梅终于不笑了,只睁着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盯着她看,叶一瑶被盯得头皮发麻,正要替自己再找补两句,却见祁月梅又露出那副略带些傻气的笑模样,欢喜道:“我先去帮你探路,你可快些找人来啊。”
她说走就走,只给叶一瑶留下个绝尘而去的背影。叶一瑶终于放下心来,心道,师姐果然还是那个师姐。
叶一瑶始终记得她初进武馆时祁师傅给他们这一帮识不了几个大字的孩子上的第一堂课,那一堂课上祁师傅给他们讲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叫底下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孩子们听得忘乎所以心驰神往。时至今日叶一瑶其实已经记不清那些故事的细节,只记得听过无数遍“第一节课”的越白茗坐在她旁边听得直打瞌睡,和每一个故事最后升华而出的“行侠仗义”和“不畏强/暴”。
能做到这两点的人实在寥寥,连她自己都不敢笃定地说她能将这两件做到百分之一百,偏偏祁月梅可以,她似乎极其热衷于把她那热情无限的青春耗费在行侠仗义和多管闲事上,打过打不过的都敢冲上去先把火燎到自个儿身上替人出头,也得亏是祁家武馆脚跟站得稳,不然就祁月梅这个脾气这个武力值,早凉了百八十回了。
叶一瑶并不把诓走祁月梅当作一件多么叫她良心不安的事情,只站在店门口盯了一会儿,确认了祁月梅确实是往城东去了,才转身往反方向走去。
她对于孟柏不会对她下狠手这一件极有把握,却没有把握能保证祁月梅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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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清正在张春帆家那一条小巷里比对门牌号。
他问顾闯要来了张大厨家的地址,又去买了些鸡鸭拎在手里,只装作是叶一瑶的朋友前来探病,实际上却是要来探一探虚实。
张春帆这一场病来得太巧,偏偏病在靖武司大火之后,裴清不免心生怀疑。他原想去和叶一瑶稍作商议,可想到张春帆毕竟和叶一瑶关系亲厚,又思及叶一瑶那一通反问,便决定要单独行动一次,若真是他神经过敏,事后再去向叶一瑶告罪也未尝不可。
他在张春帆家门口敲过三遍门,又等过一阵,才听见里头传来了一点磨蹭的脚步声。里面那一位却不着急开门,只隔着门板问道:“谁呀?”
问话的这一位听上去是个婶子,声音竟隐隐有些发颤,裴清猜她是张春帆的家眷,因而客气道:“请问是张春帆张大厨家里吗?我和叶一瑶是故交,她最近忙得很,实在腾不出空来探病,便嘱托我来替她看一看。”
那位婶子道:“原来是店里的人啊。”
她终于肯稍稍拉开一条门缝来,却仍不愿将大门打开,只在门缝里露出半张脸来,道:“春帆他病得轻,过几日便能好透了,您请回吧。”
婶子说完这句便要将门再关上,却没料到裴清竟将一只脚卡在门缝里叫她关不上门,她瞠目一阵,又急又恼道:“你这个人怎么……你是强盗吗!”
她看上去就像是裴清欺负了她似的,急得要哭出声来,裴清心中的怀疑更盛,自然不肯让步,而是软磨硬泡道:“我拎着这些礼品跑了半城要来探病,婶子不让我见一见病人也就罢了,连请进门喝一口茶水都不行吗?”
他把这一副无赖样子学了个十成十,婶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边抹泪边恨恨地盯着他与他僵持,过了一会儿那婶子像是终于耗不过了,才摔开了那一扇门板,气狠狠道:“你要进便进,要探便探,我管不了你。”
裴清担心其中有诈,因此提了满心的警惕,他面上却不显,只笑道:“婶子要是早些让我进去不就好了,费这么半天劲做什么。”
婶子也不答话,把他让进去之后就将门板一阖,又落了门栓,指了指里屋道:“当家的在里面躺着呢,你要看就去看吧。”
她看上去凶极了,却又像是在发抖,裴清觉得古怪,因而将手里那两只被捆住的活鸡活鸭放到了地上,一手扶在腰侧的剑柄上,边防备着四周边往里屋走去。
这一路却没有他预料中的险情,张春帆也确实在床上躺着,见他进屋便抬头望了过去,他身边的小桌上摆着一只药碗,里头残留的一点深色药汁尚未干涸,这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十分合乎情理。裴清心中的疑惑愈盛,正待要开口询问,却听到了耳后传来的呼呼风声。
他没能躲开这一击。
裴清只觉得眼前一黑,很快又瞧见了一片掺杂了细碎雪花的恍惚与阴影。他觉得自己后脑生疼,又觉得有人把他翻过了面儿来,凑到他眼前来拍了拍他的脸,他试着去看清那人是谁,于是看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男人。
似乎是在裴英手上那一叠通缉画像上瞧见的。
裴清想试着高声呼救,可才张了口,那人便冲着他的脸送出了一拳。
于是他的眼前彻底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