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告单上定的这场戏,女主角李金银刚刚结束高考,来到省城寻找正在读大一的男主角娄泽,既是一场吻戏,也是两人心意互通的情节。
取景地在大学城附近的居民楼,白砖黑缝的老楼房,水磨石地面铺满楼道,门边放着铁架子做的鞋柜,另一侧的窗户起得老高,太阳稍稍下山整个楼道就昏暗不已。
这就是戏中90时代,李金银和娄泽初次亲吻的地方。
喻氤咬碎嘴里的口腔清新糖,快步走进拍摄楼道。
楼道窗户外架起了三层楼高的灯架,橘色的光线打在窗上,仿造出日落时的氛围。
闻勉已经到了,穿着一件洗得褪色的牛仔裤,T恤衣摆空荡荡地垂在腿边,发丝被抓出硬朗的质感,这是娄泽惯常的装束。
而李金银这一场则是白裙白鞋,露出纤细的小腿和肩膀,头发柔顺披在背后。
“嚯,这乍一看还以为拍纯爱糖水片了。”主摄坐在架好的机子后玩笑。
孟竖没理他,对喻氤抬抬下巴:“知道这一场怎么演吗?”
他颅顶架着一只墨镜,喻氤盯着他太阳穴上被勒出的压痕,道:“李金银在校门口看到娄泽和女同学说话,出于占有欲,回家后强吻了他。”
孟竖点头,没说太多:“记住,李金银不是普通的乖乖女,她将娄泽看成这个世界上唯一属于她的东西,所以你的愤怒要大于爱慕,处理好这个情绪。”
得到喻氤肯定的答案后,他转向闻勉,后者挑起眼回望,好像在问他有什么指教,孟竖摆了摆手回到监视器后面,“准备好了就拍。”
现场副导吆喝:“各组就位!”
无关的工作人员退出楼道,收音师抱着收音杆贴在墙角,四下通通噤了声。
喻氤深呼吸,待到打板开拍,迈开步伐跟着闻勉走进画幅。
闻勉在门前翻找钥匙,昏黄光影透过单薄的夏衫,照出他劲痩坚韧的脊背,随着低头动作,后颈微微凸起一节颈骨被镀上一层金色。
喻氤恍惚真的看到了20岁的娄泽。
“刚刚和你一起出校门的女孩,”她用听起来平稳的气息念出台词,“没听你提起过。”
闻勉不在意的随口答道:“不认识。”
喻氤接着问:“不是你同学?她拿着跟你一样的书。”
闻勉抬起头想了想:“是吗?”
喻氤看他两眼,强硬地抢过了他手里钥匙。
闻勉拉住她,“小花,你在生气吗?”
他的手很热,掌心干燥,稍稍用力喻氤就感到手腕开始发胀,她冷着脸呛声:“说了不要叫我小花。”
闻勉却笑了,眉眼阳光舒展。
“叫了那么多年了,怎么改得过来?”顿了顿,他求饶,“好了,李金银,你在气什么?”
喻氤按照剧本要求,强硬地拽下他的衣领,“你说呢?”
距离瞬间拉近,近得喻氤可以看清闻勉的睫毛,而闻勉看着她好像怔了怔,然后迅速偏过头,耳朵和脖子肉眼可见地涨红起来。
“小花,你……”
“你先放开我……”
这里就该亲上去了,喻氤手心冒出了汗,糟糕地发现自己根本入不了戏,她的心跳声,闻勉的呼吸声,还有几步外机器运转的轻微响动,一切的存在感都被放大。
咬咬牙,她踮起脚照着闻勉迎头贴了上去。
他的唇很薄,触感柔软,被她袭击的瞬间以手抵住了她的肩,这是剧本里娄泽慌乱的自然反应,同时也意味着她能更进一步。
半分钟后。
——“停。”
喻氤喘着气退开,廓形的衬衫裙贴上后背,很快洇开一小片水迹。
孟竖看了一遍回放,面无表情,喻氤等着他说点什么,譬如哪里有问题,要怎么改,然而他只闷声说:“再来一遍。”
于是喻氤和闻勉重新走了一遍,没过。
第三遍,还是没过。
第四遍。
——“停。”
喻氤低头拉开距离,此时再傻也明白过来是她的吻戏过不了。
闻勉靠在墙边没说话,手背抬了抬,遮掩被咬得红肿的唇。
喻氤一时间窘迫万千。
孟竖从监视器后面走了出来,看不出喜怒,问她:“你拍过吻戏吗?”
喻氤愣愣点头。
“我是说真正的吻戏。”孟竖重复。
喻氤微微变色,她为数不多的吻戏经验都来自糖水剧,轻轻碰一下就算过,孟竖说的那种唇齿相交的吻戏,她压根就没演过。
孟竖说:“李金银和娄泽都是头一次接吻,所以你一开始单纯的发泄情绪没有问题,后来的青涩和不得章法也没有问题,但是这不只是一个吻,更意味着他们关系的转变。”
喻氤听懂了,落下眉眼:“我知道了导演,请给我五分钟。”
孟竖看一眼正在被梳化师遮盖唇色的闻勉,坐回了监视器前。
现场几十来号人嘈嘈杂杂,喻氤知道其实没人有空在意她,但开机第一场戏就连吃NG,加上是吻戏,她的压力已经到达了顶峰。
她走到无人的墙角深呼吸,告诉自己冷静一点,越紧张只会越出错。
五分钟很快结束,确定她已准备好,一直在不远处安静等待的闻勉回到接戏的位置,唇上的牙印被盖了个七七八八,不仔细看已经分辨不出。
现场又一次各就各位。
正式开拍前,闻勉目视前方,嘴唇微微动了动:“就按照你的设想演,不必顾忌我。”
不等喻氤回应,耳边响起打板声,她只能再次拽下闻勉衣领,在他念完台词后亲了上去。
近而模糊的视野里,有一片灰影在晃动,那是闻勉扇动的睫毛,想到他的叮嘱,喻氤咬咬牙,抽身退开。
孟竖凝眉盯着监视器,没喊卡。
下一秒,闻勉揽住喻氤的腰阻拦住她的动作,将她困在怀里,眼神复杂而灼热,从她的唇划到她的眼,感受到他目光的温度,喻氤也被带着,身体某处如暗火复燃的燥热起来。
四目交错,情愫在弥漫。
喻氤垂着眼,感到闻勉的呼吸靠近自己,直到一瓣带着莲叶苦意的温热熨了上来,她乖乖张开嘴。
那是属于情人间的吻,年轻,热切,闻勉的力道很重,绞得人生疼,却又会在弄疼她后安抚地舔舐她。
喻氤脑中开始昏沉,即使是她自己,也没有这样强势而缠绵的亲吻经历,身体本能地产生了退意,手在挣扎间打到插在铁门上的钥匙,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安静的楼道里暧昧非常。
接着,她感到自己的手被闻勉拉下来,修长有力的指节滑进她的指缝里,十指相扣,轻轻地摩挲她的指背,带来一片酥麻。
这是原本的设计中没有的。
感官完全被带着走,像一具过载的机器,炙烤般的烫从五脏六腑穿透到皮肤表层,小腿渐渐支不住力,打起抖来。
突然,压在身上的力道被收回,闻勉稍稍错开身,光线和氧气一起回到了喻氤的世界。
她一扫四周,快速垂下眼——什么时候喊的卡?她怎么一点都没听见?
燥热感蒸透了每个毛孔,喻氤很想赶快离开,可她不能,孟竖没说这一镜过,她和闻勉都不能动,只能维持着这个亲密的距离。
喻氤不动声色地靠在背板上恢复力气,好一会儿才整理好自己的呼吸。
再去看闻勉,喻氤愣住。
短暂的功夫,对方耳根的红意都未褪尽,眼里却已经是静水一片,几秒钟前的震动、欣喜、挣扎与热切,荡然无存。
——他早就出戏了。
这个认知如同一盆冷水,迎头浇下,喻氤背后的汗变得凉飕飕的。
眼前的这个人,能够自如地控制自己的心跳、呼吸,甚至是生理反应,入戏出戏只需要须臾。
反观自己,喻氤必须承认,这场戏她是靠闻勉带入戏的。
入行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直观的差距,直观得令人难堪。
过去,喻氤自诩在演戏上有些天赋,觉得自己只是时运不佳,而这一刻她发现或许根本不是这样,或许一切都只是她给自己找的借口,归咎于责任,就可以不必承认自己资质平庸。
她后知后觉开始怀疑,她真的能演好李金银这个角色吗?只要想想,血液就开始凝固。
少顷,孟竖和副手讨论结束,宣布这一条过了。
之后接着吻戏把室内的部分拍完,下午在几个还算小众的景点取了景,拍摄娄泽带着李金银来省城游玩的情节。
这一段情节在片中无足轻重,可孟竖没有降低要求,一天下来喻氤吃的NG数不胜数。
今天只有两场夜戏,十点多就收了工,放在剧组算是收得早的,一群人嚷着要去吃夜宵,开机第一天孟竖对手下人也没那么严格,只叮嘱他们不能耽误明早上工。
闻勉见他在忙,便跟陈生、编剧几个打了声招呼先回酒店了。
房车从片场附近开过来,闻勉上车时正赶上喻氤和孟竖团队的工作人员挥别,年轻女演员一路小鞠躬,不停说着辛苦了之类的说辞,他看了两眼便拉上窗,对助理小余道:“我没什么事了,送我到酒店你就下班吧。”
知道他私人时间不喜欢被打扰,小余爽朗应道:“好嘞闻哥,有事再叫我!”
结果回到酒店澡都没洗,就又被孟竖叫去讨论新的想法。孟竖这人兴头上来可不管你是谁,到最后闻勉不得不露出疲惫之色,陈生才打断孟竖,让他先回去休息。
走廊昏暗,闻勉松了两颗扣子,一看时间竟然陪孟竖聊了两个多小时,饶是他也生出些不耐。
走廊里远远响起了一阵规律的“咔”“咔”声,像是打火机的拨盖。
闻勉在安全通道口停下脚步,隔着未关紧的门缝,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小簇火光在黑暗中升起又熄灭……
规律的明灭间,他看清了坐在楼梯上的人。
关于喻氤他所知不多,说直白点,就是毫无印象。
所以当孟竖执意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来演李金银时,他久违的产生了好奇。
孟竖给他传了一张照片,照片里天快黑了,看背景像是影视基地附近的厂房,他以为孟竖随手一拍,还问他怎么跑棚里去了。
孟竖甩过来一句:“看人。”
他放大照片,终于在一辆车的边角后找到了孟竖说的人。
那是个打扮得不伦不类的女人,老式白裙下套着条运动裤,长发披散,毫无形象地蹲坐在马路边吞云吐雾——就像现在这般——环着腿,两指夹烟,面无表情地望着虚空,眼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闻勉的目光从被机械拨弄的银色火机盖移到她素净的侧脸上。
是漂亮的皮相,也许放在娱乐圈不算出众,但她有一双适合讲故事的眼睛,三分真三分假,剩下几分摇摇欲坠,是为银幕而生的眼睛。
那张放大后的照片闻勉只看了一眼,只需一眼,答案不言而喻。
这样杂草一样荒芜、不可规训、带着玉石俱焚味道的脆弱。
同李金银太像了。
鬼使神差地,他在这一刻推开了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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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P-3 吻戏